九月十五号傍晚,小彦在学习群里发消息说晚上的课上不了了;她照常回复“好的”二字,就去厨房做饭了。当她端回一碗大杂烩、坐在小房间里开始吃饭时,看到小彦的课程顾问发出一条消息:各位老师,小彦同学最近状态不太好,麻烦各位老师上课的时候开导一下哈!消息刚发出来就就被撤销了,看得她心里一紧。小彦同学是她的学生里最活泼的一个了,平时爱说爱笑,也很有主见,状态不好是指什么呢?
正在疑惑间,小彦同学单独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老师,对不起哈,这两天去看心理医生了,状态好一些再跟您上课哈
看心理医生?她着实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老师方便问是哪方面的问题么?
——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紧接着发来一个又蹦又跳的快乐的小人。
九月二十号,发消息问小彦情况,小女生说已经好了,可以上课了。她心里有些紧张,既希望看到一个和从前一样活泼的小女生,又怕不小心说出哪句话触到她心内的敏感点,心里反复检视着要说的话,视屏框里跳出小彦的影像。与暑假时相比,小彦明显瘦了许多,两颊带着一层浅浅的桃红,眉眼间越发清秀,笼着一丝忧愁。她叫了声“老师”,轻声细语的,不似从前热闹。她观察着她的表情,悄悄叹了口气,小心地挑拣着用词,讲起课来。课上到一半,在一个间隙里,小彦问道:
“老师,你说人为什么会那么冷漠啊?”
“为什么这么说?”
“当时我们班那个女生已经冲到栏杆那儿了,他们却在那儿起哄,所有的人都在笑,我也跟着笑,我笑到一半笑不下去了,可是他们还在笑,叫那个女孩子‘为什么不跳下去’。我忽然感觉他们好恐怖啊!那是一条人命啊!还是他们的同学,天天在一起,他们竟然说她为什么不跳下去!我们班主任从办公室里冲过来,一把抱住那个女生,吓得哇哇大哭,不停地说那个女生‘怎么这么傻’。他们还在那里笑——”
小彦说着哽咽了,不停地抹着脸上泪水,一张脸憋得通红,“我好气我自己!我为了迎合他们,我也在笑。我怎么能那样?怎么能那样呢?”
“之前去看心理医生就是因为这个么?”
“嗯。那几天夜里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那个女生。我睡不着觉,我妈妈就过来陪我睡。老师,你知道么,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外向的人,刚进班那会,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
“你这么漂亮,性格这么好,怎么会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应该有人想跟我说话,可是因为大家都不跟我说,她们也就不敢跟我说了。一开始我特别压抑,就跟我妈妈说了。我妈妈让我不要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可是,老师,您能想象么,每天早上一进教室,所有的人都冷漠地盯着你,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笑,我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感觉……”小彦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后来,我就开始模仿他们,说话、做事,她们笑我也笑。我感觉好恐怖啊!”
“我相信你们班里一定有真心想跟你交朋友的人的,能不能找到她们,一起做你们想做的事、不做你们不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
“其实让你痛苦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你班同学的冷漠,另一个是你对你自己感到失望。然而,仔细想想,这就是事实,虽然很负面,但的确是事实。群体的能量太强大了,正能量强大、负能量也强大,当你自己不够强大时,你只能是一片落在漩涡里的树叶。可是咱们能说那片树叶不好么?或者怪那片树叶自己落错了地方?不能吧!那能怎么办呢?要么变冷漠,要么变得更有力量。现在你一个人的能量还太小了,没法扭转局面,所以很可能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这样的状态中,那怎么办呢?让自己更坚强,你只有在各种暴风雨里挺过来了才会变得更有力量,明白老师的意思么?”
“嗯。”
“你觉得你们班那些很冷漠的人一生下来就这么冷漠么?”
小彦摇了摇头。
“人之初性本善,也有人说人之初性本恶,到底是‘善’还是‘恶’,现在也没个定论,所以咱们也不详细讨论了。可是除了各种先天的因素,后天环境有没有影响呢小彦?”
小彦点了点头:“肯定有啊。”
“是吧!所以你们班那些人变得很冷漠也有环境的原因:冥冥之中大家都在不断屈服,至于屈服于什么,我觉得接下来你可以观察一下,结合自己的思考,好好分析下这个问题。”
小彦叹了一口气:“老师,我觉得你应该学社会学。”
她笑道:“其实老师想学心理学,哈哈哈。小彦太厉害了,才十四岁就知道社会学!老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知道学校里学的东西。”
小彦终于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真切的笑容,看得她眼眶发潮。
“我小姨大学是学社会学的。”
“老师也有小姨,”她顿了顿,“不过她只上到初一就辍学了。”
小彦瞪大眼睛,问道:“为什么啊?”
“老师家是农村的,我小姨小的时候我们那边还很穷,家家户户都有好多孩子,大部分小孩子上到小学、初中都得下来帮家里干活了。我小姨上到初中,我妈妈二年级还没上完,”她顿了顿,又道,“还有老师的父亲,上到初二,学习特别好,老师们都说他以后能考一个好大学,可是,没有办法,家里干活缺人手,也没有钱,我爸爸和我小姑姑只能有一个人继续上学。我爷爷让我爸爸和我小姑姑两个人抓阄,抓到‘上学’就上学、抓到‘干活’就干活。”
小彦:“你爸爸抓到‘干活’了?”
她摇了摇头:“他说‘不用抓了,我下来干活’。他是男的,又是哥哥,他下来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他就选择了辍学。”
“啊~好可怜。”
“是吧!一辈子就被一次抓阄决定了,明知道一选了就是苦日子,但是没有办法,没有别的选择了。咱们现在觉得苦、觉得累,甚至觉得命运不公平,可是和他们那时候遇到的情况相比咱们遇到的算得上挫折么?大部分人的遭遇算不上挫折。可是时代的确不同了,小彦,当然,老师下面要跟你说这的话对你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来说可能有点深奥,不过老师觉得你想得深,就先给你说说了。其实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不易,每个时代的人也都有那个时代的人必须面对的难题。像我爸爸那一辈或者更早的农村人,在咱们现在的人看来,活得太辛苦了,但那就是他们那代人的现实;而我们现在呢,尤其是城市家庭的小孩,物质上太丰富了,可是又因为年龄小、阅历少,远远达不到什么精神满足的层次,所以就会感到厌倦无聊,想找刺激、找乐子,从而出现乱七八糟的现象,比如你班同学起哄那事,这种情况跟贫穷一样令人沮丧,但这就是你们要面对的现实。穷人为了不穷而成长,你们呢,或许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有能力做真实的自己而成长。”
她笑了:“当老师当久了,人比较唠叨。你别看老师给你说的时候阳光灿烂的,其实老师内心也有特别痛苦、特别纠结的时候,你有你的磨炼,老师也有老师的磨炼。”
小彦嫣然一笑:“我知道了,老师。”
她:“说实话啊,小彦,虽然咱们一起上课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但是老师已经看出来了,你逻辑清晰、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很强,而且重点是会独立思考,老师建议啊,如果心里有什么想吐槽的,不妨写出来,写成日记、散文、小说,什么都好。”
小彦吐了吐舌头:“我曾经写记过一段时间的日记,后来没坚持下来。”
“没关系的,不用太刻意,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当然如果能咬牙坚持一下更好。你现在才十四岁,如果坚持写,啧啧,以后不得了,说不定就成中国下一个大作家了,到时候老师找你签名啊。”
小彦咯咯笑起来。
“当然,咱们写不是为了功利。咱们心里有话、心里有愁,最起码能留个证明,经常翻翻,提醒以后的自己不要变成咱们现在厌恶的人。”
小彦点点头:“嗯。”
她从课堂退出来,合上笔记本电脑,先是舒了一口气,为小彦;紧接着心绪低落下来,为她自己。有好多人都说她适合当心理辅导老师;她觉得自己也挺适合,藏起心中隐秘,以一副豁达的、包容的面孔做招牌,流畅自然地说出种种大道理;而且,最妙的一点在于,说那些大道理的时候,她是真的有所感触,有时被自己感动、有时又让自己顿悟、有时甚至从自己的话里捕捉到了刹那光明——话出肺腑,当然具有感染力。她用类似的话开导过许多人,在此过程中,她自己也一遍遍顿悟、一遍遍看到希望的苗头,一次次奋起,又一次次跌落。
可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当她看着王珍珍掰着大腿盘坐在课桌上、趾高气昂地往嘴里塞辣条,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自己天天都有辣条吃!她还想每天都能吃到香脆香脆的干脆面、喷香喷香的火腿肠、甜蜜粘牙的麦芽糖、裹着糖霜的萝卜丝,还有那种装在脸盆里的琥珀色的蜂蜜糖——卖糖小贩将一截柳树枝插到脸盆里,慢慢卷缠,拉丝带线地缠出黄澄澄的一朵,阳光下晶莹剔透地闪着光……她做梦都盼望着那种日子赶紧到来;现在她应该已经在那种日子里了,她买得起曾经想要的那些东西,但她却一点都不想要它们了——辣条没营养、吃糖不健康——如今这些曾经憧憬的东西只会让她烦恼,无法再给她带来真正的快乐。绝大多数时候她对此毫无察觉,但是总有那么几个清醒的夜晚、当她长久回忆,偶尔也会看清真相——虽然她极其不愿承认,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事实是她已经被名为欲望的猛兽牢牢控制住了、朝向光明的深渊狂奔而去。
刺啦啦——刺啦啦——
她循声望去,看到一直乌黑的大蟑螂在布衣柜前的一堆塑料袋里爬。她头皮发麻,一步窜过去,翘着手指头飞快地将蟑螂在的那只塑料袋扎起来,丢在空地上,蹦到上面猛踩一通,这时她头脑空旷,只有耳边“咄咄”的脚步声。跺了好一会儿,从袋子上挪开脚,发现蟑螂已经被她踩得爆浆开花了。她胃里翻涌,捂着鼻子,将袋子丢到厕纸篓子里,用抽纸巾盖在上面,打了肥皂在水龙头下洗了好几分钟的手。回到房间,瞧着地上那堆食粮,心里又开始恶心。她撑开一只大购物袋里,将食粮一样一样丢进去,拎到那袋红枣——她花了二十块钱买的红枣——她看着大半袋红坨坨的枣子,想起父亲跟她说过的吃辣椒的故事——父亲特别喜欢吃生辣椒、生蒜、生姜之类的东西,“我一口咬下去,看辣椒里面半菜青虫,截糊啦哧(糊啦哧,苏北方言,形容汁液模糊的样子)的,你说把我瘆的来,我越是瘆得难受、就越不让自己吐出来,嘴里边使劲嚼、使劲嚼……”底舍不得扔,拎起来挂到门后的挂钩上。她又想:不如每天吃一颗,看看能吃到什么时候(断断续续地吃到秋天,并最终于立秋之后的第二场雨下下来的那天,她吃掉了袋子里最后一颗枣子)。这个小插曲很快就在她心里过去了。
从九月份开始,她们三个打死了那么多蟑螂,以为天冷了蟑螂就没了,然而现在天冷了蟑螂不但没有变少,竟然还从客厅泛滥进了房间了!她一时间有些灰心,又开始想和小彦的对话——说得多做得少、说得多做得少……她不断咕哝,咕哝到最后,心一横,打开电脑,报了11月份的gre考试——又一次,她靠着“心一横”做出了一个没头没尾的决定。
王婷先回来了,说一个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男的,约好了周末见面。
十点多,阮真回来了,用一句中气十足的“姐妹们,我回来了”将她和王婷两个人从各自的房间里召唤出来。看到她那一脸波光粼粼的明媚笑容,她和王婷暧昧地笑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让阮真赶紧交代,于是阮真神秘兮兮地、得意洋洋地从领子里摸出一个银色的海豚吊坠来。
“是他主动给我买的哦!”
“哇塞,什么牌子的?多少钱啊!”
“哎呀!不是什么牌子啦,就是在那种小饰品店里买的。”
“挺好挺好的。”
阮真带着一脸幸福的笑意,详细地讲起买吊坠的过程,末了,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哦?”
王婷:“什么啊?你不会跟我说你们打算订婚了吧?”
阮真:“什么啊!你想哪儿去了,怎么可能这么快!我们学校要推选两个年轻老师去市里赛课,我被选中了!”
她们两个一起为阮真欢呼。
九月二十三号,袁华从宁波回来了,说接下来任务紧,调休调不成了,不如改成短途旅行。她们各自在网上攻略一番,定下去杭州。袁华做事讲求效率,当晚就把车票、住宿、饮食、游览路线都订好了。她们的票在订在同一趟列车的同一个车厢,列车从南京始发,途径苏州,袁华在苏州站上来,她们就汇合了。
周六早上五点多钟起了床,洗漱之后,从前一天晚上买的吃的里拿出一只面包和一盒鲜奶,吃完喝罢,又将要带的东西梳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背着双肩包出了门。天还没亮彻底,视野里雾蒙蒙的,四下里看不到人影。她走到路边孤零零地停着的一辆小黄前跟前,解了锁,骑车赶往珠江路地铁站。其实她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地铁站的,但是除了和阮真、王婷一起时跟她们去那边坐车,她还是喜欢舍近求远,去珠江路地铁站。她坐上开往迈皋桥方向的第一趟地铁,在空荡荡的车厢里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坐了四站,也就十来分钟的样子,就到了南京火车站这一站。之后,进站、检票、找座,一切都很顺利。
她买的这趟列车从西安出发、终至杭州,她上车的时候车上人已经下的差不多了。她原本买的上铺票,整个小间里只剩她一人,由是而幸运地换到下铺。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卧铺!她在出行工具的选择上标准明确且十分单一:短程骑车、中程坐大巴、长途坐火车。是的,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坐过飞机。当年在济南读本科的时候,回家返校能坐火车都坐火车,一来火车便宜,而来她就是对坐火车有一种莫名的喜爱,虽然在她们镇子上就有专门跑济南的过路车、一天好几班,而坐火车则需要经历一番波折:先坐小巴去新浦火车站,在新浦火车站坐火车到徐州,然后再从徐州火车站转车去济南;从她们那儿坐大巴只要五六个小时就到济南了,比来南京还要快,但是坐火车要从头天早上六点多出发去市里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才能到济南。
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卧铺,就像第一次做其他事情一样,带着新奇的、谨慎的心态将小包间打量了一圈,大致弄清了各种配件的用法之后,小心翼翼地把背包卸下来放在床头上,然后将被子理平躺了上去,闭目休息。过了一小会,她感觉稍微缓过来一些了,掏出公务员考试复习材料看起来。就在她看得脑袋里迷迷糊糊的时候,车底下发出低沉的咯吱咯吱声。车身缓缓地动起来。随着列车加速,车身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如暴风雨前天边殷殷的雷声。她闭着眼睛,想象自己身处一大片苍茫草原,疾风夹杂着细碎的草叶在眼前乱飞,头顶乌云翻滚变换无形。突然间,雷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连绵,变成一种像江水奔流似的浩瀚,一下子又让她置身于一条无名的壮阔的大河之上。这条河正载着她穿过汉唐江山、吴越故土,在那么多才子佳人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在轰鸣的车声中,怀着不着边际的绮思,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被报站的声音惊醒时车快到无锡站了。她不敢再睡,将书收起来,背起背包起身走去洗手台那儿洗了把脸,同时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脸。因为起的太早的缘故,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睡眠不足的疲态,黑眼圈下的皮肤有些松弛。她抄了一把水泼在脸上,双手使劲拍打脸颊。如果会化妆就好了,她想。可惜她不会化妆,只得继续脸,噼里啪啦地拍了一阵子,脸上终于显出些许光彩。
“对了,还有一个小时才到苏州,还来得及敷个面膜啊!”
于是她赶紧跑回车厢,从包里掏出一张面膜,撕开包装,贴在脸上;掏出书,仰面躺在铺子上,一边敷面膜一边看书。
“尊敬的旅客朋友们,列车前方到站苏州站,请在苏州站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尊敬的……”
她又往洗洗手槽那儿跑了一趟,拍脸、深呼吸、提醒自己放松。之后,她坐在铺子上,扭头看着窗外景物逐渐慢下来,列车慢下来,从一群又一群等待的人面前经过,最终停了下来。
袁华要上来了。
要不要把书收起来?
她将书放在铺子前的小桌上,食指在上面一下一下地点着敲。车窗外,人们背着、拖着大包小包的行礼排着队。队伍开始前进、缩短。
别收!不要收!你可以让袁华知道。
她做出最后的决定。连着做了三次深呼吸,从小包厢里探出头来。这时,她瞧见袁华正夹在一串往车厢尾部靠近的人里面,仰着脸左顾右盼地查看铺位标号。
“华华!”她喊了一声。
袁华的目光转过来,紧接着笑着朝她挥了挥手。两年多了,她们终于又见面了!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在窗边的折叠椅上坐下来,看着袁华一点一点靠近,隔着两年的距离,终于缓缓地走到她面前。她以为她们会像电视里演的那种老朋友久别重逢的样子:经年未见的两个人彼此默默对望,心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化成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实际上并没有。袁华仍然像读书时那样,嘴里叫着“热死了”、“热死了”,一边用手扇着脸一边解下背上的书包在她对面坐下来。她把为她准备的矿泉水递上去,袁华接过去,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而以手托腮她看着袁华,心里那些想法都没有了。
她们都还是从前的她们。
只是袁华的形象的确可以称得上蜕变了。她瘦了很多,大圆脸变成小圆脸,脸上痘痘没了,皮肤也细腻了许多,笑时嘴角酒窝一陷,很有几分甜美;原本随意一扎的马尾剪成一头利索的齐耳短发,一边头发别在耳后、另一边散落颊边,光线照应处是蒙蒙的酒红色。
“啧啧,华华,你变化好大。”
“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明知故问嘛,当然是变好了。都说胖子都是潜力股,看来是真的了。”她打趣道。
“我看你皮肤也比以前好了。”
“有么?这两天睡眠不太好,脸上长痘了。”
“你干什么的睡这么晚?”
“上课,看书,不知不觉时间就大了。”
“你带多少课啊、晚上上那么晚?”
“二十来个吧。”暑假刚开始那会儿是十六个,之后又陆续接了七个,现在一共带了二十三个小孩子。
“这么多啊,你身体本来就有点弱,别让自己太累着了。”
“嗯。”
“还复习的没?”
“带着看,报了十一月份的gre考试。”
“你还打算出国啊?”
“不出。”
“那为什么考gre啊?”
她犹豫了一下,道:“单纯想把成绩刷高一些。”
袁华:“那你接下来呢,一直上课了啊?”
“嗯。”
袁华皱了皱眉头,这是她对某中种观点表示不赞同时的习惯性动作,“不是长久之计,得早做打算啊。”
“嗯嗯,我也在复习公务员考试。”
袁华眉毛一挑,笑起来:“真的呀!那挺好的!你终于想通了啊。”
她点点头,“嗯。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袁华:“怎么突然就想通啦?”
她:“很多小事汇在一起,量变发生质变,就触发了脑子里某根决定性的神经。”
袁华哈哈笑起来,“反正我就想看你好好的,别太辛苦。”说完这句话,她眨了眨眼睛,伸手在眼角抹了抹,接着道,“哎呀,你这家伙,说得我都想哭了。”忽然摆了摆手,笑道:“不说这个了,来,给你看看我的肌肉!”袁华说着将t恤衫的短袖卷上去,曲起小臂、攥紧拳头,将肱二头肌展示给她看,
“怎么样,线条还不错吧!要不要感受一下?”
她伸手在那团凸起上捏了捏,“很结实啊。”
“我脂肪厚层,练了好长时间才出效果。我现在也是有马甲线的人了哦!”
她往袁华腹部瞧了一眼,白色的t恤衫松松地贴在身上,肌肉纹理依稀可辨。
“你真是瘦了好多啊。”
袁华:“你看我都能瘦下来了,你也能增上去。像你这种天生消瘦的人,平时得多吃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才能增上脂,加上力量训练,满满就能好起来。我那个教练就带了一个瘦子,……”
……
袁华伸手在她胳膊上晃了一下:“要不你去睡一会吧,我看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她打了个哈欠:“那我去睡一会了,今早起得有点早,刚才又看了一会儿书。”
袁华叹了一口气:“哎,你这家伙还跟读研的时候一样,不叫人省心。赶紧去睡吧。”
她笑了笑,走进包厢,在之前趟的那张铺子上躺下去,车声隆隆响在身下像催眠曲,困意袭来,耳边都是袁华刚说的那句话:你这家伙还跟读研的时候一样啊!你这家伙还跟读研的时候一样啊!……
睡醒了,在枕头上转过脸,看见袁华正躺在对面的铺子上玩手机,嘴角含着笑意。
“华华,到哪儿了?”
“你醒啦!刚过金华,快到杭州了。”
“我睡了这么久?”
“昂,睡得可沉了,还打呼噜了。”
“啊?你别骗我啊,我睡觉从来不打呼噜的。”
“就是骗你的。我跟添添说和你一起出来玩了,可把她羡慕坏了。”
她面对袁华侧身躺着,“八月份我陪同学在南大转悠,添添正好去明哥那拿材料,我们俩见了一面。还和读书时一样可爱俏皮、阳光灿烂,就是头发又少了一点。”
袁华“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读博的人伤不起啊,还好现在终于毕业了,终于熬出头了。”
她也不由哈哈笑起来。
袁华拍着胸口吸了一口气:“我得把你说她头发又少了这句话告诉她。”说着拇指翻飞在手机屏幕上快速点击——一般女生敲击手机要么用食指要么用中指,袁华却喜欢用大拇指。
“那你回南京之后见过cc了么?”
“没有。佳凌也没有。艳回见过两次,一次是我刚到南京那天她来小旅馆看我;另一次在七月份,我们俩在德基吃了个饭。”
“艳回要结婚了吧!”
“嗯,已经见过双方家长了,婚期初步定在年底,但是具体日期听艳回的口气还没定下来。”
袁华:“就剩咱们两只单身狗相依为命了。”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算了吧,你现在工作稳定,男朋友说有就有了,一有了男朋友,结婚就快了。你老实交代啊,到底有没有情况?”
袁华砸了咂嘴,握着手机垂下手:“之前在小百合(南大bbs)上加了一个南大校友,比我们大一届,在南京工作,喜欢做饭、健身、旅游,感觉人挺不错的,就想聊个试试。”
“试的怎么样?”
“聊了之后发现那个人的确挺靠谱,生活态度积极乐观,也不张扬,哎——可惜了——”
“可惜什么?你们不在一个地方么?”
“苏州和南京离得近,地域不是问题。关键是,哎,有天晚上他突然发消息说不能继续聊天了。”袁华锁起了眉头。
她急切问道:“为什么?”
“他说他遇到了喜欢的女生,打算全力追求人家。”
“啊,那是好男孩啊。”她真心叹道。
“是吧!也不看看是谁看上的人!哈哈哈,”袁华笑着叹了一口气,“所以我说可惜了,一股清流没流到我这里。”
“哈哈哈……那男生肯定想不到现在有两个女汉子正在千里之外的火车上议论他。”
“哈哈哈……或者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前两天我看他在朋友圈里发了和女朋友的订婚照。”
“这么快啊!”
“嗯,遇到对的人了呗。哎,真羡慕那个女生。”
“华华别灰心,好男人多得是,肯定有一个是你的。”
“说是这样是说,可是我怕曾经沧海难为水,认识了这个男生,就觉得男生都应该像他那样了,可是你也知道,怎么可能呢?”
“可以的,你现在变成女神了,不愁遇不到像那个男生对他女朋友那样全心对你的人。”
她们一路断断续续地聊着。她心有所感,点开手机备忘录,要写时想法在心头萦绕却不知如何表达了。窗外青瓦白墙的农家小楼丛丛闪逝,田野里偶有农人劳作,身形小得像只蚂蚁。
华华,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要什么。
华华,我迷茫。
华华,……
她没胆子说出口。她的朋友这样快乐,她有什么权利让她的快乐因为她出现瑕疵?
十二点左右,她们到了杭州。从杭州火车站出来,打了一辆滴滴,直奔青芝坞。袁华说那边的房子周末不太好订,她找了好久,才订到一家评价不错的小客栈。她们在车上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赞叹杭州这个城市的种种优点,讨论了与此相关的一些问题,还讨论了书——最近在看的、想看的、别人推荐说不错的,袁华说她最近在看插话版的《山海经》。出租车载着她俩在地形起伏、绿化得像森林公园似的杭州市西湖景区弯来折去,终于到了青芝坞。她们下了车,在入口处用绿油漆刷着“青芝坞”三个大字的太湖石前拍了照——拍了单人照又请人帮忙拍了合照,然后袁华打开手机导航app,一路上左顾右盼,终于在一条长长的上坡路路北发现了一张标注着汉语和英语的标牌:山边小隐(creeksideinn)。
院子里有高树,有矮树,有灌木,有盆栽的花,还有随便长的草,以及许多精致的摆设。太阳自中天微微西斜,阳光从茂密的高树树冠里一缕缕筛下来,照在底下那些高低错落的花木上,反射出梦幻似的柔光。她们一眼看中了通往客栈门口的路的右边摆着的木桌和吊椅,兴奋地冲过去,袁华往挂椅上坐,她则靠在桌边,拿出手机拍了好多照片。
“咱们先入住,把东西放好了出来好好拍两张。”
她们推开房门,看到房间又小又暗,都感到有些失望;然后她们走进去,将包卸在床尾,各自在房间里四处逡巡。袁华发现房间的床大且干净,她发现床头灯的造型很别致;袁华在洗澡间里说沐浴露、洗发露都是欧莱雅的,她在隔壁洗手间里隔着墙说百叶窗好精致。两人坐在床沿上一合计,顿时觉得房间还不错,提及外面那个小院子,又开始感叹房间订的好。
“华华,你说女人是不是都像咱俩这么矛盾善变啊?”
“咱们矛盾么?善变么?我怎么没觉得?”
她们请老板娘帮她俩在小院花草环抱的吊椅中照了一张合影。绿草红花篮衣,拍出的照片很是美观。火车上她们翻出以前的照片,一边看一边感叹那时的自己好年轻。再过几年,若她们偶然翻出今天的合影,一定也会摇头赞叹此时的青春韶华吧!她想。
两人拍完照心满意足,回到房间将包里东西卸下来。
“你还带电脑了啊!”
“嗯,晚上没事的时候做点材料。”
“啧啧,太勤奋了。”
然后一人背着一只双肩包,大摇大摆的走出小客栈,路过一家饮品店时各买了一杯饮料,她买了果汁,袁华买了酸奶(袁华对这家的酸奶赞不绝口,之后又在这家店里买了第二杯第三杯,离开的时候又去买,连她也忍不住买了一杯),并询问老板附近有没有美食推荐。老板朝对面一指:喏,那家就很不错,经常有食客为了抢座位打起来!两人一齐望向马路对面食客爆满的小店。袁华道:吆,这么厉害,那必须去呀!
这一去果然没失望。菜又大份又好吃。其中一份汤做得很有趣。汤底是鸡汤,将湖虾、牛肉丁、小青菜、秀珍菇炖在一处,又鲜美又爽口,难怪会发生食客争座的事了(第二日她们从这家店前经过时还未到饭点,外面的桌子已经坐满客人)。她们边吃边聊,从每一道菜的原料讨论到各地菜式特点、再到南北方饮食差异,期间插科打诨不在话下。吃吃喝喝,在一顿饭的功夫里下午的具体行程也定好了。
吃罢饭,二人骑着共享单车去参观坐落于西湖边的博物馆。袁华骑在前面,一边骑一边用手机导航,她跟在后面专心欣赏风景。人与车随着上下坡高低起伏。所到之处具是浓茵蔽日,大朵大朵的黄花石蒜在路边的绿草地亭亭玉立。她们将车子停在西湖边,吹着凉爽的湖风在青石堤岸上边走边聊,不多时就到了浙江省博物馆。先参观陶瓷馆。从石器时代的粗陶制品看到商青铜汉陶甬;之后去了雷峰塔展馆,这时才知道,原来镇压白素贞的雷峰塔居然是那个叮嘱爱妃“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吴越王钱俶钱书宝为爱妃所建——时光流逝、岁月变迁,千百年之后,当初作为爱情见证的宝塔竟成了后世传奇画本镇压爱情的牢笼。
逛完博物馆已经快五点钟,她们骑车往回走。杭州的确是一个神奇的城市。城市中心不是高楼大厦,而是茂密的树林和繁茂的野地,期间密布着大小水泊;主干道很窄,大部分没有划分机动车非机动车车道;自行车贴着机动车在同一条车道上奔驰,相安无事、互不干扰;相邻的两座建筑隔着老远坐落在茂密的树丛里,像隐士幽居之所,连政府、医院亦如此;时常是无意间一扭头便看到一处极好的景致。二人一边骑车一边东张西望,口中啧啧有声,真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这之后她们骑到学府路,往北骑,不久便到了浙大。二人将自行车锁在正门前的广场上,在浙大门口留了影。然后步行穿越浙大,东门进走到北门,又从不知哪个方向的小门转出来,袁华看着手机上的导航软件,指着面前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古朴小巷说:
“过了这条巷子就是青芝坞了。”
于是她们一边走一边在文艺清新的路边小店铺前留影,停停走走,不久便走到巷子尽头。她们立刻认出来了,面前的长坡可不就是山间小隐门前的那条路么。她们心中十分欢喜,袁华又去奶茶店买了一杯奶茶。这时已经将近晚上七点,再去景点是来不及了,两人就在小街上闲逛。晚风轻柔,裹挟着湿扑扑的水汽,送来丰富的饭香的香气。小街上灯火不甚明亮,临街小餐馆里里外外坐满了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到处是笑声。一个青春美丽的女孩子带着一股清新的香味从她们身边飘过,乌黑的长发像水草那样在风里飘摇,挽着身边的男伴渐渐融进夜色里。这时,吹来一个稍微大些的风头,她闻到了烤鱿鱼的浓香。
“华华,咱们去吃烤鱿鱼吧。”
“好。我减肥,我不吃啊,你自己吃吧。”
“那你吃什么?”
“待会儿找家粥店,喝点粥什么的,我自己带了苹果,再去买杯酸奶。”
“现在这么养生了啊?”
“不养生不行啊,再胖下去找不着对象了。”
她买了一大串穿着孜然和橙色酱料的烤鱿鱼,一边走一边啃,吃得嘴角流油。
粥铺里人太多了,袁华便在小超市里买了一只面包。两人边走边聊,在小街上从上走到下、又从下走到上,走了几趟,于九点多的时候返回住处。奔波了一整天,两人都累得够呛,赶紧洗漱完毕将自己丢在床上。身体微微地陷在客房松软的床垫里的时候,她惬意地呼出了一口气,拉过被子盖在肚子上。旁边袁华将苹果咬得咔嚓作响。她翻过身去,侧躺着看袁华。她一手举着苹果吃苹果,另外一只手在发消息。
“发什么消息呢?”
“工作群里有同事去千岛湖玩,晒了照片,大家在评论。”
“你同事周末经常出去玩么?”
“天气好、又没有什么事的时会在周边逛一逛。大部分时候都太累了,宅家里不想动。”
“你们不一起出来搞个活动什么的?”
“有,但是少。他们大部分都结婚生孩子了,没时间。”
“嗯,一结婚时间就不是自己的了。”
袁华停下手中动作,扭头问道:“你觉得我看上去严厉么?”
她将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还好啊。怎么了?”
“我一个同事说我给人的感觉太严厉,很有距离感。”
“奥,”她恍然,“跟你相处久了倒是不觉得。可能刚认识你的人不了解你,会有这种感觉。刚读研那会儿,我也觉得你挺严肃的。”
袁华叫起来:“真的假的?”
她在枕头上点点头:“真的。”
袁华摇头感叹道:“看来得改改了。”
“也不用怎么改,多笑笑就行了。等他们和你熟悉了,就知道你这人刀子嘴豆腐心、面冷心热,呵呵——”说着她自己先笑起来。
袁华:“你笑什么?”
“我想起你以前的样子了。脸圆鼓鼓的,像个小包子。”
袁华在她头上拍了拍:“你这家伙竟敢说我是包子!”
她嘻嘻笑了几声,坐起来,打开电脑,倚着床头编起数学文档。噼里啪啦敲了一会儿字,那边袁华啃完苹果,去洗手间刷了第二遍牙,然后爬上床;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她感到身边床垫微微一陷,扭头瞧见袁华侧身躺着、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她。
心虚问道:“看什么呢?”
袁华:“没想到还能离你这么近。”
“是啊!”
“哼!早叫你去我家你不去!下次再叫你麻溜的啊!”
“嗯。”
“你们都不在苏州,我有好多话都不知道跟谁讲。”
“那你现在说嘛。”
“现在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一见到你,之前那些事好像又不是事了。”
“哎吆吆,你这家伙,嘴真甜。”她感到眼里发潮。
袁华惬意地翻了个身,换成平躺的姿势:“我妈找人给我算了,说我明年会走桃花运。”
“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嘛!不过这种事情说不准。你也可以让你家人给你算算看看。”
“我可不敢,万一算出个齐天大剩来,不是让他们伤心么。”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剩下?乐观点,以前可都是你叫我乐观的。”
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来,她转身拿过来看清了发消息的人,叹了口气。
“谁呀?”
“学生家长。”
她挂断了小陈妈妈的语音电话,皱着眉头回复道:不好意思哈,小陈妈妈,我现在不方便接听语音,请问您有什么事情么?
“怎么了,眉头皱得?”
她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孩子开学考没考好,她妈妈不高兴了。”
“还好我不是老师。你也别太烦嘛,该做的做了,问心无愧就好了。”
“老师啊,怎么可能问心无愧就行了。总觉得不够,看到学生这里那里不太好,总想给他掰过来。可是,难呐!很多家长不配合,总觉得需要跟老师斗智斗勇;小孩子呢,也不觉得老师有什么了不起。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到底要教他们什么,你说教知识吧,学生心里不打开,瓶口塞着塞子呢,怎么能灌进去东西?教其它的吧,说多了又会被嫌啰嗦,而且很有可能被家长投诉。”
袁华摇着头:“虽然我不是老师,但是我理解你。”
她苦笑道:“你说,华华,教育到底要教什么呢?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到底应该教什么、怎么教?”
袁华:“你当老师的都不知道啊,我怎么可能说得清楚。”
“你帮我一起想嘛,结合你自己的经历。反正我现在有点感觉,最起码在我接触的这个层面上,我感觉学校教育有缺失,但是又说不清到底在哪儿。”
未等袁华开口,课程顾问打来电话。她心知是小陈妈妈看自己不接语音,又打给课程顾问了。
“杨老师,不好意思哈,这么晚打扰您。”
“没事。是小陈同学的事情么。”
“是的是的。刚才她妈妈跟我打电话说给您打电话您没有接。”
“嗯,刚才不太方便。小陈妈妈那边有什么事情么?”
“她说上周小陈班主任把她叫去谈话了,说小陈成绩再这样下去,中考很危险,想让您想想办法,看怎么帮小陈把成绩提上来。”
“程老师,您知道的,光我想办法没用,重要的是家长学生肯配合。开学考没有考好,这个也正常,毕竟之前的基础有点差,但是咱们不能只把眼睛盯在一次考试上啊,对吧!奥,考好了,我继续努力;考不好,就放弃了?这样能学好么?”
“要不您直接跟家长沟通?”
“之前跟小陈妈妈说过了。可是,”她苦笑着摇摇头,“现在她已经认定小陈没考好是我这个老师教的不好了。我说什么家长都会觉得是辩解。要不这样吧,您先跟家长说一下,实在不行,换个老师吧。”
“杨老师,您别说气话啊!”
她挂了电话,叹了一口气,瞧见袁华皱着眉头看自己,
“你都叹了几次气了?别老叹气。”
“有么?”
“有,至少四五次。”
“哎——”
“囔,又来了。年纪轻轻的,别老叹气。”
“嗯。你先躺着,我出去打个电话。”
“干嘛出去啊?在屋里打就好了。”
“顺便透透气。”
她一步跨出房门,走进了充盈着热空气与花草香的夜晚。墙角里亮着几盏不甚明亮的灯,照着小院子,在一种呈极细小的颗粒状的明与暗混合而成的光线里,花草树木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她握着手机,坐在门边的那只长吊椅上,分开双臂、把着吊着长椅的铁链小幅度地荡起来。盯着没有多少星星的夜空,看着那幅辽远深邃,心想如果自己会飞就好了。此时此刻,如果在那一片辽阔的天空里飞翔,俯瞰大地,海阔天空、土地辽阔,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放在心上?她这点小烦恼不过是些蝼蚁之思啊!她荡着、荡着,盯着夜空,心里突地冒出一股热切的冲动——这一刻,她觉得她能搞定天下间所有的事!
她觉得还是发语音消息的好。估摸着程老师的电话打完了,舒出一口气,接连给小陈妈妈发去三段60s的语音消息。过了一会儿,断续接到四条回复,第一条57s,第二天46s,第三条,12s,第四条,3s。她听完这些语音,身上松弛下来,夜风吹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
教育。教育。她缓缓地念着这两个字,也不知念了几遍,忽然笑起来:自己算哪门子老师啊!只想享受“教育”带来的快乐,遇到点不顺的事就要皱眉头!教育是供你取乐的玩意儿么?
为什么自己的悟性这样低?天性里没多少能在这个社会取胜的优点,总是自苦、自困。作为一个接受了二十多年教育的人……天性,悟性,教育。啊!如果没有适合发展的优越天性、也没有能让人后来居上的悟性,怎样才能取胜呢?蚂蚁永远不会拥有飞鸟的视野、一个人在天性上的不足后天要如何弥补呢?哎——不,华华说了,不能再叹气。天空真大啊!说什么胸襟比天空更宽广,真是可笑的话!她持续地、长久地仰望夜空,心里逐渐敞亮起来,只觉得天空辽阔若此,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呢?她又在吊椅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到房间。
“谈好了?”
“嗯。”
“当老师好辛苦。”
“我觉得我很不称职,对自己教的小孩都心有抵触,面对问题总有要逃避的倾向。”
“正常啊,谁工作不顺了都会有负面情绪的吧。”
“前段时间我家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个男生,正读博一。九月初我们见了一面,那个男生说‘哪怕之前的工作再好一点,我也不会读博了’。这句话我想了很久。你说,会不会我们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想做的事’或者‘理想’,只不过是现在在做的事让我们不满意了,而我们想的那件事恰好能在这方面满足我们?不是想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如果现状再好一点,所谓的‘想做的事’、‘理想’就都不存在了。”
“我觉得理想还是有的吧。即便现状还不错,也会憧憬某种东西、某种状态。特别想要,做梦都想得到,这不就是梦想了么。”
“那我打个比方,如果你们银行现在给你年薪一百万,你的理想却只会让你赔钱。你会怎么选?”
“这个不好选吧。如果孤身一人,不用考虑生计家人,那我可能会选择理想。但是我有爸妈要养,在这个年龄上还要存钱养房子、结婚之后养孩子,选择理想很不现实。我觉得,理想就是理想,但是大部分时候要考虑现实。而且,人生是有阶段性的,每个阶段干每个阶段应该干的事情。理想的实现可能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不应该把两者割裂。”
“是啊,我总是把两样东西分得很开。”
“我觉得‘阶段性’是个很重要的词,尤其对于咱们这些正处于积累阶段的人,搞不清阶段性就容易过早担忧。亲,别着急啊,慢慢来。”
“嗯。”
敲到将近十点,她合上电脑,去了一趟洗手间,熄灯上床。记着袁华不久前的提醒,她悄悄地、轻轻地将差点就叹出来的一口气缓缓呼出去。在枕上转过脸去,盯着百叶窗上细小的缝隙里露出的一线暗青。一帘遮蔽、不见星空。原本感性,却又想做一个果决的人;怕独断自私,又恼自己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拖泥带水。她无法像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那样在果决与感性之间取得绝佳的平衡,因而时常为抉择所累,陷于左顾右盼摇曳不定的境地;即便做出了决定,也常因触景生情而动摇。像她这样一个资质平庸的人,安安分分走一条路不好么,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
她喃喃道:“突然觉得毕业已经好久了。”
背后传来袁华带着浓重鼻音的低语:“可不是么,一转眼都两年多了。”
“嗯,再转转眼,就该第十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可她庸人自扰!不断品尝着同样的苦果,连犯错都没有新意,到现在还没学会在正确的时间做该做的事。阶段性。阶段性。
你所谓的梦想,不过是将你觉得好的别人的生活照抄了一份而已。而你自己,经历这样少,认知这样浅薄,怎么有真正的梦想。
她一骨碌坐起来。
“怎么了?”
“奥,没什么。”
“什么都别想了,早点睡吧,明天还有好多路要走。”
是啊,明天还有好多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