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住在一楼,窗外树荫浓密,七点钟的房间里,淡青的夜色还如山间薄雾,流连着不肯散去。昨夜睡得并不踏实,似乎做了许多毫无章法的梦,醒来时脑袋里有些发沉。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盯着青蒙蒙的百叶窗,昨晚和袁华谈话的零碎片段在脑海里浮沉——只是浮沉,闪现,她没有想抓住哪一句并重新思索,毕竟脑袋里已经够沉重的了。似乎每回外出住在小旅馆里都无法安眠。在家时,一觉醒来只有安心;在外时,一觉醒来更多的是疲惫。她小心掀开被角,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
“醒了啊?”
“啊,你也醒了啊?”说着转过脸,瞧见袁华面朝她侧躺着,还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一夜酣睡之后的油光。
“嗯。”袁华应着,打了一个哈欠,懵懵懂懂地坐起来。
“你这么困,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
“不了,今天还要去玩好多地方,得赶紧起来收拾收拾了。”
在哗哗的水声里,天色一层一层亮起来。等到他们收拾好东西离开时,天已经全亮了。二人从山间小隐走到青芝坞的主干道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往坡下觅食。在一家粥店的露天餐位上,她们听着三个操着东北口音的中年男子谈着生意经吃完早饭,然后骑车去灵隐寺。骑车、导航、走错路、问路、导航,最终到达灵隐寺。虽然才早上九点钟,景区里已经有好多游客了,她们站在入口处的景区全景地图那儿研究了一小会,挑了一条游客稀少的小路往里走。草木幽深,到处都是各种鸟的叫声,狭窄的青石路上斑驳地生着些青苔。景区里的温度明显比外面低一些,空气凉丝丝的,带着草香、树香,脑袋里的混沌感逐渐散去。袁华说起八月底去宁波出差时发生的趣事,听得她心生羡慕。
其实,她不是一个喜欢待在某个地方不动的人,就像右腿小腿弯子里的那颗小黑痣隐喻的那样,她喜欢到处走、到处看。刚读大学那会儿,她曾和宿舍里一个山东的女孩一起,背着双肩包,带上一幅地图,先做k52到市里,在某个地方下车,然后一边查地图一边走,从上午走到下午,于日落黄昏时打道回府,以这样的方式走遍了泉城济南的小街小巷;工作之后,每逢周一休息,她就会背上现在那只绿色双肩包,骑上她的“大黑”——她花了100块钱从菜场旁的修车老人那儿买的一辆通体乌黑的二手自行车,在苏州城里转悠,有一次,已经到了中午了,她突然想,不如骑车去袁华那儿看看吧,当即在手机地图里调出路线,一边导航一边往工业园区那边骑,夜幕降临时,骑到了那座高塔(名字记不住了)底下,这时她突然想明天还要上班,朝不远处灯光璀璨的摩天大厦密集的地方望了一阵子,调转车头骑回去了。可惜,工作之后,身边难有志同道合之人,每次骑行,都是她一个人。一个人看风景、一个人欢喜或者感慨,常常感到孤独。如今,她在三元巷上的小房间里窝了一年多了,真的是“窝”,出去吃饭的时间,几乎都在那一方十几平米的空间里,从早待到晚,窗户上窗帘常年遮蔽,几乎算得上不见天日了。有时候,她自己都纳闷,她怎么能待得住呢?像她这样一个右腿弯子里藏着一粒黑痣的人,怎么待得住呢?这种“窝着”的状态,她没有特殊的理由,说出来,就会变成一件令人唏嘘的、甚至有些可耻的事。
现在,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又开始带上跳跃的节奏了——她总是这样,一到野外、一进入大自然,脚步不由自主跳起来,就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似的。袁华也看出了她的变化,笑道,
“这么高兴啊?”
“有么?”
“还没有啊?插上翅膀都能飞上天了!”
她呵呵笑起来。一只灰鸟“唧”地鸣叫一声从她们头顶的天空飞过去。她觉得自己真要随那只鸟一起飞走了。脑海里浮现出昨夜那个散发着香气的年轻女子如藻的秀发在风里漂荡的样子。如果生活一辈子都像昨夜的秀发和此时的脚步一样沉浸在温柔欢快的节奏里,人是不是就不会有痛苦?她想。
“想什么呢?问都不吱声。”袁华又扭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她,神态里带着几分狡黠。
“想尿尿。”
“不害臊!跟姐走!”
她跟着袁华,走到洗手间那儿——袁华在做事上一向很可靠,跟她在一起,她几乎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安安心心跟着走就好了,但是不了解她的人觉得她冷漠。然后林荫小路暂时走到尽头,游客霎时多了起来,大部分都围在一面山壁前,她们看到那上面坐着一尊笑呵呵的弥勒佛。之后,她们又看了好多佛像,看了一线天、洞穴、石刻,请人帮她俩在树荫下的小潭边拍了合照。
然后她们在灵隐寺外排起队来。队伍排得好长,在景区主干道上绵延数十米之后又折了几折。她们站在队尾,以为要等好久好久,结果并没有很久,也就半个小时左右的样子,她们跟着前面的人步履匆匆地跨进寺庙大门,两条队伍有序地流转着,她右边的人往里进、左边的人往外出。她跟着袁华、袁华跟着前面的人,进入大殿,依次迅速地拜过佛像,从左边的大门里跨出来。她俩互相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这么快就完了!”
接下来,她们又走到山那边,沿着一条窄窄的青石路向上攀登,避让、拍照、喘息,走走停停,在中午时分到达山顶。从远处看时,山顶颇为巍峨;现在到了,眼前是一堆嶙峋凌乱的山石和一群坐在石头上扇风喘息的游客,山崖边的围栏上密密地挂了一溜栓了红布的铁索——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山顶了。她俩相视而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失望。山风吹透,汗水变凉,暑热很快消退,她懒洋洋地伸手把过一只锁头,在铁锈斑驳的锁面上看到一行字:刘媛,永远爱你。“永远”,她念叨着,笑了一下,接着翻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十只有八只里写着“爱”和“永远”。
她们待了一会儿、看过许多系红布的铁锁,决定下山寻食。她们决定不走回头路,于是沿着一条更小的路往下走,翻过乱石,沿着一条还没铺石板的野路下了山,在景区门口处的一家饮品店里买了果汁,两个人将果汁挂在车把上,一边骑一边感叹穿白旗袍的美女店主气质如何如何好,又聊起其他话题,在花木茂盛的林荫路上骑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骑回青芝坞。
“肚子要饿扁啦!”
“不着急,先拍个照。”
袁华请来路人,拍下她俩站在那块用绿色油漆描着“青芝坞”三个大字的太湖石前的合影。吃过饭之后,她们回山间小隐休息了一会儿,接着骑去西湖。她仍然跟着在前面导航的袁华,在西湖景区婉转起伏的林荫道上飞驰着。骑到一半,袁华将防晒衫脱下来系在腰间。她上身穿着一条豆绿色的背心,胳膊饱满结实、线条流畅,露在外面的皮肤汗涔涔的,闪烁着从树冠里筛下来的光斑。她的皮肤上好像点着钻石,又好像正午阳光下流动着的河面。袁华真是一个有活力的女孩子啊!她想。
路边开始出现古代建筑,行人逐渐增多,她们不得不停下来,骑一阵、走一阵,一直到了西湖边,人实在太多,只好把车锁在路边,完全步行了。湖风吹拂杨柳,水在湖里涌动、人在岸上涌动,岸边也坐满了人,鞋子脱在身边,脚荡在水中。入目处尽是笑脸。
“要是能在附近买个房子就太完美了!”袁华感叹道!
她抬手往对面一指,瞧着水汽雾气后面的楼群,笑道:“那边都是完美的人。”
话音未落,两个人都笑了。
刚入学那会儿,她觉得自己和袁华的性格格格不入,袁华果决、她温吞;袁华理性、她感性;袁华坚硬、她柔软——她是这么觉得的,并因此暗中注意和她保持距离。时间悄悄过去,一个屋子里住了好长时间,有一天——现在她记不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她忽然发现二人的相处全不是她当初想的那样!读书那会,袁华常常笑她“傻”、“迷糊”,她心有不爽,但那之后,她想“傻就傻吧”、“迷糊就迷糊吧”,“反正有她”。她快走一步,伸手勾住袁华的手。袁华一向不太喜欢别人碰她,她却专门喜欢拨弄她,比如现在,也不知什么时候,袁华不会甩开她的手了。就像现在,她们的手握在一起,随着迈步的节奏一前一后地摆动。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啊?”她问道。
“先围着西湖转一转吧,看看断桥,看看荷花,再拍拍照。”
“人变美了,也喜欢拍照了哈!”她打趣道。
“那是,现在不多拍点,以后想拍也不好看了。”
她们在杨柳湖风中走到断桥那儿,袁华读石碑上关于“断桥残雪”的介绍。
“原来‘残雪’是指浪花啊?我一直以为是雪呢,雪化了、桥也不是完整的桥,在这里离别,多伤感!现在居然告诉我不是这样。”
“是啊,这个比喻也太隐晦了。”
两个加起来快六十岁的人大惊小怪地感叹着,随着人流往桥上走,与其说走,不如说“被带着走”,被身后的人潮推脊着向前走。承载着几百年的厚重文化底蕴的一段桥还没怎么走就过去了。行至桥头,人潮也散开了,她们借机跑到路边,回望着眼前乌泱泱地挤满了人的断桥。
袁华:“人也多了吧!本来还想拍个照,现在看来一时半会拍不成了。晚一点有时间的话再过来一趟吧。”
“好啊。”
私下环顾,人潮绕湖一圈,黑压压地涌动着,十分壮观。
袁华:“杭的确是个好地方啊!可惜这辈子不太可能在这儿定居了。”
“苏州也不错。”
“苏州有点冷,感觉缺少杭州这种包容性,怎么说呢,感觉上有点冷冰冰的,杭州有种柔情似水的感觉。”
她吃吃笑起来,“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两人在柳树下走了一阵子,行到荷花生长的水域,下到湖边。水面上错落这一片硕大的荷叶,其间挺立着一只只鼓胀胀的莲蓬,荷花开放的季节早过去了,只剩零星几朵红的、白的花点缀在连绵碧叶间,望过去分外显眼。
“那边有一朵开得很好!”袁华叫着,兴冲冲地跑过去,举起手机对着湖面密集地拍起来。
“你帮我拍一张吧。就用我手机。”
袁华将手机交给她,说完如何拍之后走到水边,望着荷花调整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摆出pose。
她连拍几张,横着拍、竖着拍、斜着拍,“换个pose,再往左边站站。笑得再大些。”
咔嚓——柔和的阳光里,袁华守着桃红色的荷花笑得十分明媚。袁华真的比以前开朗了!
“你不拍么?”
“我不拍了,这两天状态不好,不上相。”
何止这两天状态不好啊!泡在消沉的氛围里一年多了,是时候醒过来了!像袁华一样,开朗起来、自信起来!
“小姑娘,能不能帮我们拍一张照片呀?”
她和袁华从手机上抬起头来。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子举着相机笑眯眯地看着她俩。
袁华笑着接过相机:“好的,你们先过去摆个pose。”
咔嚓、咔嚓、咔嚓……
走出一段路,袁华呼出一口气:“那朵花可真忙啊!”
太阳悬在西天,毫无遮挡,在她们眼前一点一点落下来,湖面逐渐染上霞红。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夕阳和这样天水相接的景色了,看得发痴,无心说话,耳边袁华说起不久前和同事去太湖休假时看到的落日余晖的景象。一年有多长呢?对于她来说无非是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辗转纠结,日日重复着相同的几件事,回想那些日子,乌拥拥地混沌一体。然而在她沉在一滩混水里不辨天日的时候,外面正在发生着无数或大或小的变化。她扭头望了袁华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脑海里是刚才一瞥捕捉到的她带着霞光的侧颜,那上面含着喜悦、陶醉、满足、自信。这样的袁华,真是耀眼啊!逛完一圈已经是傍晚了。路灯亮了,在水里照出一团团橘黄色的光晕。对面的大厦群落也亮起灯,与夕阳、薄雾辉映。晚风吹乱袁华头发,她在她的发丝上看到了酒红色的光泽。袁华扭过头来,俏皮地抿嘴一笑,颊边出现两朵酒窝,
“咱们去吃饭吧!”
“查到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了么?”
“附近好像没有卖吃的的,咱们得先回去,吃完饭再过来,反正路也熟了。”
“好。”
大部分的久别重逢都不会有预想中那样浓烈而外漏的情感氛围,而应该是平心静气的或者说是克制的。一别经年,在各自的生活里历练,阅历与年岁的增长以及各自生活后积累的隐秘让他们变得内敛。此刻她们已经吃完晚饭,正在往苏堤上走。临湖的杨柳柔软地在夏风里招摇,在灯光映照的梧桐树下,她们开始上坡,入眼处尽是乌涌涌地上升着的人群。在这样的场景里,她心生恍惚。
袁华:“要是橙橙也在就好了。”
“是啊。还记得毕业典礼那天晚上么,咱们在北大楼前的草坪上喝酒。”
“怎么不记得,你酒量也太差了,喝一点就醉了。”
她讶异地张大嘴巴。那天,她们买了罐装啤酒、花生、小鱼干、薯片以及其它一些小零食,五个人在草坪上盘腿坐成一圈。她们身边一团团坐的全是毕业生,好友、舍友,几乎都在喝酒。回忆一起度过的时光、畅想日后发展、工作、人生、重聚,她们像所有离别在即的人一样聊了所有这些话题。不知不觉间,一罐啤酒喝光了,她感到头有些晕,她知道自己有点醉了。
“你是怎么看出我喝醉了的?”
“不告诉你。”
“切,根本没看出来吧!”
袁华哼哼一笑:“你一喝醉了话就突然变少了。”
她连眼睛也瞪大了,“我跟你提过?”
“没有啊。好几次咱们出去吃饭,你喝了酒都这样。”
的确,当她感觉自己醉了的时候,她会在心里要求自己少说话,这一点还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父亲每次和小二叔叔打电话,总要提醒他“喝了酒少说话”,后来她上了大学,父亲又提醒她“在外边和人吃饭喝酒的时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好好听着,尤其喝醉的时候,少说话”。这种话,她听父亲说了这么多年了,又多次却亲眼目睹了他的食言:生活上的打击接二连三,他逐渐成为母亲口中“喝点酒就话多劳神”的人。她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了他酒后喋喋不休的醉态,这让她越发警醒,在少有的几次喝酒经历里,一旦意识到酒意上头,她就会立刻闭上嘴巴。
她感叹道:“不愧是华华!这都被你发现了!”说着将父亲曾经的警告说给袁华听。
袁华叹了一口气:“你在我们面前不用这么拘谨的。”
她笑道:“那不是形成习惯了么。”
她们上到坡顶,在石桥边站定。湖面上交错着五彩斑斓的灯光,远处的大厦霓虹璀璨,桥下的柳树也被岸上的灯光照得绿莹莹的。在现代化照明技术的魔法下,西湖在夜间也能展现它的美。闪光灯像微型烟花似的此起彼伏地在她们旁边绽放。
袁华:“你见过佳凌了么?”
“没有。上次跟艳回聚的时候她说佳凌想见我。可是,一直没见。”
“我理解。”
“我知道这样不对,总是为了顾及内心的一点自尊,该做的事不去做。”
“大部分人不都这样么。”
“我觉得我在这一点上尤其严重。”
“没有啦!在这方面,我的情况不会比你好。”
“我想等公务员考试之后再去见佳凌。”
“也好。”
她们在桥上站了一会,开始接着往前走。
袁华:“别看我现在又是健身、又是做美食的,其实我在工作上也有些迷茫,有时会感到厌倦,甚至想换份工作。我想做美食,可是不太敢辞。”
“华华,别辞职,如果做美食还只是一个念头,那就别辞职。我就是一个反面教材。辞职之后就没有了工作作向导,一切都得靠自己摸索。如果有计划,那你可以根据计划来,安心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想做的只是个模糊的念头,你会发现那个念头就像一团雾,你很快就会失去头绪,变成一盘散沙,你知道你必须自己把自己捏合起来,但是那时候你的想法根本就没有凝聚力,然后你就会怀疑,怀疑你想到的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紧接着你就会后悔不应该辞职。‘想要的’三个字里面有太多阴影了,但是我们憧憬它的时候只会想到美好。被美好的点吸引、被可怕的点吓退,不是所有选择的共同特点么?‘想要的’哪里是想要的,不就是对逃避现实难题的一种借口么?”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发现又把自己弄成一个爱说教的烦人精了,霎时间懊恼地住了口。
“有道理。”袁华说了三个字。
“不觉得我烦啊?婆婆妈妈的。”
“哪里烦了?在公司可没人跟我说这些。”
她叹气,叹到一半又想起袁华昨天的话,生生闭了嘴,吞了一口唾沫,接着道:“我有一个学生,小小年纪已经在看心理医生了,……”她讲起前半段的小彦。
“这个小女生好好啊!”
“是吧,你也这样觉得吧。”接着讲起后半段的小彦,最后道,“她现在陷在那件事情里了,别人再怎么劝都很难完全走出来了,除非自己想通。”
“我明白你的意思。”
“嗯嗯。”
“大道理,大道理,没亲身尝试都觉得是狗屁。”
“华华,你居然说脏话!”
“怎么了,不行啊!”
“行行行。上帝先创造了大道理,然后才创造人类,让人像玩具小火车似的在环形轨道上跑,一代又一代,一辈子只干一件事,也就是验证那些早已被验证过无数遍的大道理。验证不出来,说别人说的都是狗屁;验证出来了,又觉得自己真他妈牛逼!”
“呵呵呵——,现在你也说脏话了啊!”
她哈哈笑道,“我现在才知道,有时候还真只有脏话才能表现出那种操蛋的感觉。”
袁华看着她笑得有些无奈,“亲,别那么愤青啦!生活很美好,只是有时候咱们被屎糊住了眼睛。”
她甩着食指指点点,笑得歪到袁华身上。
路灯渐稀,她们经由路边的花田小径走到湖边,开始缓缓地沿湖往回走。夜风不断将小涛小浪一波一波地赶到岸边,摔碎在湖岸的石壁上。她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面前是湖面、大厦和星空,脚下是风、湖水和浪涛。现在在那些大楼里的都是谁呢?此刻也在西湖游览的人又是谁?他们为什么也选在这个时候出来、在同一个时间点和她们在同一个地方?为什么会是他们?就像昨夜的那个女孩子,为什么是她、在那个时间飘过她的眼前?袁华,她扭头看袁华,想搞明白为什么和自己坐在一起的是袁华。
“看什么啊?”
“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自己很陌生?所处的环境、所做的事情、诉说的话,都很陌生,就好像不是你的一样。”
“怎么,觉得我很陌生啊?”
“也不是,就是……”
“好啦,我逗你的。我也有你说的那种时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感觉像看一个陌生人。”
“呀!就是这样。为什么呢?”
袁华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不定人类的灵魂和肉体本来就是两码事,肉体就是个临时容器,灵魂被抹去从前的记忆灌到新的容器里,那种陌生感就是一种不适应、一种暗示。”
“有道理。我跟你说过的吧,我爷爷去世了。呵——,我倒是希望有灵魂啊、轮回啊这种说法。”
袁华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别难过了,如果真有灵魂,你爷爷肯定希望你好好的。”
“是啊!他肯定希望我好好的,就像他从前期望的那样。”
袁华伸手拦住她的肩膀:“为了咱们在乎和在乎咱们的人,也应该好好的。”
“嗯。”
这一晚,她以为自己会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然而当她从床头柜上摸来手机,那上面的数字又叫她失望了:5:47。她翻了个身,姿势从平躺换成侧躺,在青冥的天色里盯着百叶窗。脑袋原本就有些发胀,两天以来的经历又不断冒出来,太阳穴上开始跳动。她知道,从昨夜就开始盘桓在心头的焦虑是由于离别在即。离别,既意味着离别,也意味着又要过那种封闭的生活,一个人面对白天黑夜。
你不是不怕孤独还说孤独好么?心里的声音带着戏谑问她。
是啊,你不是不怕孤独么?她问自己。
这时,她感到内心之中生出一种深邃的空虚。她躺在旅馆柔软的床上,感受着物理层面的柔软却体会不到感官层面的“柔软”,她感觉她自己躺在那儿像木头漂浮在水上。
爷爷家的屋后曾经有一个小池塘,七八年前还在那儿呢,后来突然被填了土、盖了房。小池塘还在的时候里面泡着几根也不知泡了多长时间的粗木棒,常年散发着一股子淤泥里沤坏东西的腐臭气——现在她的脑海里就是小池塘的那些木头,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些木头——明明那么脏、那么丑,小孩子却偏偏喜欢在里面钓鱼。鱼竿插在池塘边的石砌围墙上,人跳到那些木棒上,用脚操控着它们搅浑池水,淤泥和臭气全被翻出来了,鲫鱼不得呼吸,从烂泥里钻出来,游到靠近岸边的清水里,挂着蚯蚓的鱼钩正在那儿等着它们。小池塘北边原本是一个小竹园,东边是一片杂树林子——大部分是杨树,此外还有榆树、槐树、小燕树和臭椿。每年阳历七月,暑假和雨季一起来临,连天雨下个不停,小树林里的积水漫过沙堤,和小池塘连在一起,望过去一片汪洋,成了芦花鸭和大白鹅的乐园。雨过天晴,积水退却,他们姐弟三个就会挎着小篮子、拎着小铲子,穿着绿色的橡胶雨靴,在泥泞的小树林里拾鸭子和鹅遗落的月白色或者青玉色的蛋。
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翻了一个身。
“怎么醒这么早啊?几点了?”
“哎吆,醒啦!吓死我了!我看看哈。”
“嗯。”袁华勾着头,脸埋在被子里。
“六点十二了。”
袁华打着哈欠道:“好早!还能睡一会儿。”
“嗯。”
“这两天走了好多路、骑了好多车,再睡一会。”
“嗯。”
“今天还得去白堤。”
“嗯。”
“临走的时候得买点零食带着,那边没有卖吃的的。”
“行呢。”
“还得问问老板娘,行李能不能放到下午。”
“嗯嗯。”
“哎——,算了,不睡了,说会话吧。”
她瞧着袁华闭眼皱眉的样子,忍不住嗤嗤笑起来,“说什么啊?昨晚上都说完了,我可没话跟你说。”
“找点话说嘛,比如,这两天玩得开不开心啊、我安排得好不好啊。”
“想让我夸你吧?”
“对呀!”
“袁华办事就是牢靠,和袁华出来玩真省心。哈哈哈,你幼稚不幼稚啊!”
“我觉得西湖这边不错哎,以后可以经常过来度周末。”
“嗯。”
“昨晚做梦了没?”
“做了。你呢?”
“忘了。”
“我梦到小时候了。”
“具体的呢?”
“爬山,我家旁边好多山,海拔一两百米,都不高。梦里的山好高,好像永远也爬不完似的,人站在上面好像随时都要倒栽葱滚下来,爬得累死了。”
“可能是这两天走太多路累的。”
“可能。”
“华华,”她缓缓地、郑重地唤了一声。
“嗯?”
“你对你的家乡是什么感受啊?”
“家乡的感受啊。”
“家乡的感受是什么感受?”
“亲切、温暖,时间长了不回去就会想。”
“还有么?”
“没具体想过这个问题。你呢?你对你的家乡什么感受?”
“我也没太想清楚。”
“你这家伙,自己都没想清楚还来问我。”
“问问题一定要自己先想清楚么?”
“是啊,不然别人的观点很容易影响你的。”
“有道理。杭州呢?你觉得杭州怎么样?”
“互联网。”
“说形容词。”
“包容、宜居,嗯——,不张扬,旧城新貌。”
她被最后一个词逗笑了,又道:“南京呢?”
“六朝古都啊,当然很有历史感啦!”
“苏州呢?”
“你这是蓝猫淘气三千问啊。”
“苏州呢?说说嘛。”
“小家碧玉。”
她噗嗤一声笑了:“这个比喻,”接着道:“每个地方都不一样啊。”
“怎么可能一样?”
“房子、道路、树、水、人、车,都是这些东西,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怎么会一样?你说的那些本身就有差别,组合到一起差别更大,还有城市定位、历史文化、气候特点、风俗习惯等这些方面的差别。每个城市都是一个大染缸,在里面待久了人也会染上相似的风格。一问,你哪里的?奥,上海的呀,那老有钱咯;南京的呀,有文化啊;苏州啊,吆,苏州园林呀,就好像苏州园林是我家开的似的。”
她嗤嗤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幽默了!”
“本来就是这样嘛!那么多人往大城市去,真的喜欢或者奔着机会多去的?当然有一部分原因,可是另外一部分原因嘛,不可否认,大城市听着好听。尤其对于小地方来的人来说,你说你在上海工作和你说你在马鞍山工作给人的感觉差太大了。”
“是啊!”
“小时候一直想到大城市看看,结果发现看过就回不去了。”
在杭州的最后一天上午,她就哪也没去,就在青芝坞里的小街上转悠。精美的仿古建筑、考究的门前小花园、小桥、流水、风铃、金鱼、荷花,连一根草都透露着闲适的诗意,更别说美丽娴静的客栈女主人从雕花的小窗里露出的白皙侧脸。她敢说,十个人里至少有一半(或者更多)人梦寐以求在这里置办一家客栈、过客栈女主人过的那种生活。她们一边走一边砸砸感叹,但是知道这种生活暂时离她们太远。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她们在一家餐厅外面排队等餐,等到将近十二点钟,终于轮到她们了,这时排在他们后面的人坐满了餐厅外面所有能坐的地方。她们吃了一顿精美而精致的江南美食。燃火,她们骑车出发去白堤。
她们从白堤人烟稀少、草丰林密的后门穿出来,出口处只有一辆车,被袁华率先捡了,她只好跑到马路对面找。路边帅气的交警和他背后浓荫蔽日的梧桐将她的目光吸引到一个停满车辆的地方。她兴奋地跑过去找啊找,竟然没有一辆公共自行车。袁华在马路那边大喊,她顺着她食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几辆共享单车就停在她最开始经过的地方。然后,她们骑着车,在起伏的公路上行进,骑过长坡、拱桥。她感到花荫漂浮在时光的河流里从身上缓缓流过流,她们是水里的两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她大笑、仿佛也只有大笑,才配得上这样美好的午后,那种每个人的脑海里都会有的一个午后:阳光灿烂、树影婆娑,细碎斑驳的树荫里,和某人缓缓地走、开怀地笑,即便所有的细节都看不清了,但是仍然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里的纯粹与温情。车子载着她又冲下一个长坡,她感到自己飞起来了,像灵隐寺里看到的那只鸟,灰扑扑的小东西,却拥有那么多庞然大物求之不得的飞行的能力。当时,她并没意识到这个午后和此次杭州之行的其它时刻有多大区别。然而,两天之后,当她坐在南京城的某个小餐馆里,在等餐的空挡里,目光透过窗户落在几步之外的茫茫建筑之海、滚滚车辆洪流中,脑袋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午后。
最终,她们骑到了终点站,杭州火车站。她们锁了车,并肩行走,起先都没说话,直到走到地下。袁华叹了口气,
“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啊?”
“什么都行啊。”
“如果今天是周五就好了。”
“没事,咱们离得近,想我了就来我家玩嘛。”
“嗯。”
此后又是沉默,直到进了候车室。长椅上坐满了人,她们就站在进站口旁边。袁华翻出这两日拍的照片,两个人头凑在一起看。她发现,在所有有她的照片里她都在笑,然而笑容里带着明显的疲惫,看上去整个人很憔悴;而袁华不同,每张照片里,她都是那样神采奕奕。她在看自己的第一张照片时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再往后看到自己的影像只是一瞥而过,即便如此,仍然感到触目惊心。
“回去我把照片整理下发你一份哈。”
“行。”
她们上了车;相似的景物在车窗外过了一遍。感觉没过多长时间,就听报站员说到了苏州站。袁华将从里从行李架上取下来,两人相视无言,一直到了苏州站,袁华握住她的手:
“亲,别想太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有顾虑。”
“嗯。”
拥抱、告别,袁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别消沉啊,小松子!和大家一起向上走!她对自己说。
和袁华见面之后,她心里踏实了许多,焦虑复起,仍然是由于一条微信消息。
“松松,我和我男朋友来南京玩了,你有时间么,出来见一见啊?”
怎么是小路呢?她感觉后背上冒出一层汗,不禁拾起一本书,扇起风来,脑袋里谨慎地思索着对策。尽管从七月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长久失联的人突然联系她,按理说她应该适应了,但是小路的消息的的确确令她心惊不已。两年前离开公司那晚,她曾对她提及未来打算——出国留学、然后回国进高校搞科研——说得志在必得,可是如今一晃两年过去了,不但当初的豪言未曾实现,到现在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而且,如今的这种生活状态……面对小路,教她如何启齿!一条消息,瞬间将她打回两个多月前接到艳回消息时的那个焦虑的她。不过,有一点不同了:她记得上次的教训,这一次,一接到小路的消息,就立马回复了:
——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们刚住进酒店,你到南京火车站站前广场吧,我一会儿在这边等你。
——南京火车站有南广场和北广场,对着一个大湖的是南广场,没有湖的是北广场,你离哪个广场近?
——应该是南广场吧。
——行,我马上出发。
她在衣橱里扒拉来扒拉去,没找到一件满意的衣服。可是她不能再耽搁了,只好挑出一件看上去做工最工整的衣服换了,去洗手间照镜子,发现自己连个发型也没有,怎么理也理不顺眼。想象着小路看自己时可能流露出的神态,她恼得简直想打自己一巴掌。两年前和小路告别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重见之时她会是这种状态!。离开公司的那天晚上,她们并肩从公司大楼里出来、走进苏州五月初的夜色里。天上没有月亮,但是出了很多星星,她们定在大厦门口仰着头默默看了一阵子才离开。苏州是大城市,苏州的街道上车流汹涌,可是即便如此,这座城市的夜晚也显得很寂寥。她们走在那条她已经走了一千多遍的路上,路灯照在尚未成势的梧桐树上,在地上留下一团团不大的圆形阴影,就像水里排开的那种过河的石桩。她们从最后一团阴影里走出来、走到爱河桥上的时候,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孩子穿过马路急匆匆地往北走,拐进一条昏暗的小巷。她猜测着有关于那个女孩子的事,听见小路问道:
“松松,你到底为什么辞职啊?”
“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哎。”
“嗯,你说现在这种生活不是你想要的。”
“嗯,是的,当时这么说,现在你问了,我还这么说。”
“那你想要什么生活呢?”
她笑道:“不加班。”
小路转脸看了她一眼,她报以回视:“我开玩笑的啦,现在哪有不加班的工作。说实话,我觉得我再在公司待下去没什么意思了。”
小路:“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她反问道:“你为什么会留下来呢?”
小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能回答你。当初我跟他们从行思(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出来,成立了硕华,桌子椅子都是我亲手拼起来的,墙上的海报也是我亲手设计的,我舍不得走。”
“嗯,这个的确是很硬的理由。”
“还有,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一件事做得久了,不知道离开了还能做什么。”
“你看,你留下的理由很充分,但是我找不到,一条也找不到。我当初过来是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工作,可是现在我发现并不是这样:按照几乎统一的模板上课,一年到头被续报率牵着走,我当初并不是因为这两点选的这份工作,可是现在这两点成了我工作的核心。你说这对于我来说有没有意思呢?”
“但是教育机构不是公立学校,老板不可能不考虑盈利的,按照模板上课和算续报率也是为了公司发展啊。”
“是啊!这都是实情,只能怪我当初进来的时候没有考虑全面,只想着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择业时实习经历太少,导致我对各种工作的真实情况了解得太少,选择么只好凭主观感受了,你知道的,这种情况最容易导致愿景和实际出现差别,由此产生心里落差。”
“那你之后怎么打算呢?”
“先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之后申请海外读博,读完之后进高校,一门心思搞科研。”
“我也觉得你挺适合走这条路的。说实话,现在不管在哪一行,商业化是不可避免的。我觉得高校也有可能存在这种情况,你得先做好心理准备啊。”
“嗯。我得感谢这份工作,给了我一个落地的机会,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天上飘到什么时候。”
小路一直陪她走到她住的小区门口,从包里拿出一只漂亮的手提袋交给她:“你喜欢丝巾,我昨天去买了一条,时间有限,也没来得及好好挑一挑,你别嫌弃啊。”
她看到小路了:扎着高马尾,穿着淡蓝色的高腰牛仔裤和一件短到腰部的黑色t恤衫,站在广场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正低着头看手机。她有意绕到她后面,轻手轻脚地走上前,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
“啊,松松!”小路转过来,笑容明媚地张开双手抱住她。
之后两人在广场上的一条长椅里坐下来。小路细细打量着她,她也看着她——小路越来越漂亮了,象牙色的皮肤光滑清透,一双眼睛清亮有神,眼角的细纹几乎没有了,状态比从前好很多。她耐不住小路的探究的眼神,别开脸,目光落在广场上倚柱而坐的一个妇女和她身边那一堆行李上,开口道:
“一晃都两年多没见了。”
“准确的说是两年零四个月。你这两年咋样啊?”
这个问题她刚才在路上已经预料到小路会了,并且想好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回答。可是她突然不想按照先前想的那样回了,她觉得那样真没意思。
她说:“不怎么样,可以说很失败。”
“啊?怎么会?”
“辞职后的第一年,博士申请失败了;第二年,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年机构兼职老师。白白蹉跎了两年时间,还不算失败么?”说完这些话,她感到心中满是畅快。
“那你博士不读了?”
“马上三十岁了,一无所有,从现在开始到博士毕业至少要五年,不敢读了。”
她感觉小路扭头看了她一眼,“打算考公务员”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今年四月份也辞职了。”
这时她将目光从那个女人身上转到小路脸上,小路转过脸,和她四目相对,“我也觉得再在公司待下去没意思了,我也回家了,在我们当地一个培训机构工作了一段时间,现在在一所公立学校教初二。”
她又将目光转回柱子那儿,看见那个女人一只手撑着头,侧卧在地上看手机。
“可是我在家里干的不开心,我发现在家里做教育还不如在苏州好。我们那个地方家长的教育理念太落后了。在教育机构工作时,家长和学生都学得我们是课后补课班,随便缺课,根本不跟老师打招呼。公立学校也比南方差多了,学生很多东西都没听过,那我想着就给他们多讲点呗,结果校领导找我我谈话,说我这样不行,把学生惯坏了,别的老师也有意见。一开始我觉得委屈,回家跟我妈抱怨,我妈说:‘你委屈什么呀,人家都那样,就你一个人这样,跟人不一样,人家不挤兑你挤兑谁?你别觉得你好像多了不起似的,你没回来时人家小孩不照样学习考试,不也好好的?’”
“真巧啊。”
接下来她说起前年夏天在家里办补习班的事。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倚柱的女人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团起一堆行礼慌里慌张地向西跑去了。她四下搜索,没看到有什么人在追她。她为什么忽然就跑了呢?
小路:“你辞职以后过了没多久,小胖也走了,然后是小周和冯希。小胖回家当小学老师了,好像在一边上班一边申请去国外读博;小周和冯希回老家城市开补习班去了。”
“小胖。”她念叨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白白胖胖的笑起来眼睛都看不见了的男同事,他大名叫景文宣,私下里他们都叫他“小胖”。两年前的某个冬天的傍晚,他们备完课,一起去离公司不远的一家苏式面馆吃饭。他带着一副银色金属边框的眼睛,呼噜噜地吃一碗面,热气扑在他的眼镜上,雾蒙蒙的两团,但他丝毫不受影响,一面将饭吃得有声有响,一面将话说得慷慨激昂: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小孩子了,将来是一定要去国外读个教育学博士回来的……每当提及不尽人意的情况,他总会说“不管怎么样,我如何如何……”。
她:“小周和冯希会走,倒是意料之外的事;小胖是个有原则的人,学的又是在国外吃香的生物学,申请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小路:“是啊,他没走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说话做事不靠谱,现在看来,他才是想得最明白的那个人。”
她点点头。片刻,问道:“你和你男朋友也快结婚了吧?”
“年底。”
“结完婚你去他那边么?”
“不,我暂时待在老家。”
“会不会离得太远了?”一个在沈阳,一个在广州,天南海北,对于结了婚的人好像不太合适。
“他常年在海上漂,反正跟他去了也就我一个人在家,跟在老家没什么区别。我问你个问题哈。”
她转过脸,注视着小路:“什么问题呢?”
小路也看着她,谨慎道:“你觉得像我这种情况,有没有必要读研呢?”
她:“你想读?”
小路:“嗯,我感觉现在这种状态不太对,又怕读出来生活还跟以前一样,白白浪费了几年时间。”
她低笑起来。
小路:“你笑什么?”
她:“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读过研的人么!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迷茫不比你少!我来的时候,……”
她停住了,沉默地扭过头去。
小路:“我说实话啊,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挺适合在学校里当老师的,你不想变得太功利,又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在公立学校当老师挺不错。”
她笑道:“接着说你的事。我觉得吧,读不读的,最重要的在自己,这几年要干什么、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这个能想清楚,有没有必要读就清楚了。”
小路:“嗯——如果我说我打算读研,你有没有好什么建议啊?告诫也行。”
她想了想,道:“如果你真打算读,一定沉下心。学点东西,什么都行,然后多尝试,课外活动、人际交往、工作实习,方方面面,多尝试、多思考。我就是吃了经历少的亏,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总在关键问题上犹豫不决。”
小路男朋友发来消息。
“我男朋友叫我回去了,我们下午要去中山陵,你要不要一块啊?”
“我就不去了,电灯泡瓦数太大。”
“没事,我们这都老夫老妻的了,还怕电灯泡啊。”
“不去了,你们去吧,我晚上还有课,得先回去备备课。”
“那行,我先走了。松松,你也别沮丧,慢慢就好了。”
“嗯。”
小路扬了扬手机,“保持联系。”
从南京站回来之后,她坐在窗前,回想着和小路的重聚,重新审视自己说的那些毫无准备的话。在路上她明明是这么打算的:当小路问起她的近况,她就说还在机构当老师;小路接着会问她哪家机构,她就说是一家小机构,没有名气;然后小路必定会疑惑——你之前不是说不再机构里工作了么,怎么又回去了呢?关于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她苦苦思索许久也未找到一个能圆过去的答案,眼看着就到站了,地铁车厢一晃,脑海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我想稍微停一下,给以前做个总结。这样就说得通了:在那家机构只是一个兼职老师,平时的时间用来写作和编写数学材料。以前的自己书生气太重而经历单薄,在很多大事上想得没头没脑的;我想稍稍微停一下,让以前的经历结出果实,同时好好理理头绪,找准接下来要走的路。正好手头文字稿已经写了十来万个字了、数学材料也编完了上册初稿。如果这样说,小路不但不会继续追问,而且还会赞她有计划。有计划!多好的一个赞美词!她在心里将这套富有逻辑的说辞反复演练了好几遍,可是,面对小路——这个曾经在某些方面将她当成榜样、性格率真开朗、比她小四岁的前同事,提前编好的那些话一下子变成一团乱麻,梗在嗓子眼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她知道,小路也有迷茫,但是和她的迷茫不一样:小路是个善于社交、敢于行动的女孩,迷茫时也不惧与外界连通,而她呢,一陷入迷茫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井;同处迷茫期,小路是奋力将触角向外伸展的藤蔓,而她则是一株拼命收缩枝叶的含羞草。
说起来,当初到底是什么让你终于下定决心、从三份工作中选定了那家教育培训机构?钱么,工资并不高;自由么?每周工作六天休息一天,工作日加班到晚上九点是常态;年轻且具有活力的团队氛围么?另外两份工作里大部分也是年轻人。工作性质?她是喜欢当老师做教育没错,但是大可以选择公立学校啊!做出一个选择时,关于选择的原因人心中一定是有一个明确的答案的,只是有些答案可以说出来,有些答案却令人难以启齿,甚至想都不敢多想。她选工作,最大的考量是什么?是自己进入某家公司后到底能得到多大的重视。所以当初的选择不为别的,而是为自己的野心、一种受局限的狭隘的野心。
她那时相信自己有实力,时时准备着被委以重任。和她一起来的新人有十好几个,哪个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所以,他们那么像,从言行举止、到兴趣爱好再到想法态度,都那么像。她觉得自己特殊,坐在邻桌的小胖也觉得自己特殊,靠墙坐的那个脸色总是不太好的小美女小圆也觉得自己特殊。然而渐渐地,他们都知道了,自己并不特殊。他们陷在矛盾里,发现理想和现实差距越来越大。最后他们都辞了职——看,连结局都那么像。
一个人年轻时做一样选择总有偏颇,他并不确切知道每中方案所有的利与弊,他不会、也不想花时间弄清这些。当那些备选方案摆在他面前时,他心中就已经有所取舍了,选择的过程不过是他在各方案间假象式的比较、象征性的纠结、不断放大他心中中意的那个选项中承载的令他最在意的要素在他心中的比重,最终“艰难”地做出抉择。然而讽刺的是等他真正了解了他选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将会发现他当初青睐的特质正逐渐从他最终选择的事物里消失,甚至成为他痛苦的源头。是什么导致了她的辞职?答案不言自明了:她感觉自己没有被重视,大部分时候只有蠢笨没有价值。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到难言的疲倦。
现在她坐在窗前,回想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连自己也疑心了:到底哪一句才是心里话?——不,说心里话不准确,因为很多时候心里话不代表真正的想法,真正的想法有可能深埋在潜意识里连自己都没觉察到——到底什么才是她真正所想?迷茫、抗拒、求索,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现在的状态?她忽然想起临走时忘记和小路合个影了,她们这一别真正是山高水远!再见时很可能都不是如今的模样了。
她翻起手机照片。最新的照片是杭州之行的旅游照,第一张是她和袁华在杭州高铁东站入口处的合影,她们两个头凑在一块儿,一左一右比着剪刀手;连着几张风景照之后是数十张博物馆建筑与藏品照片;再之后是她们并肩坐在山边小隐的院子里的吊椅上的一张合照、小院细节照、袁华坐在吊椅上的单人照;最后一张是二人刚到青芝坞时在入口处的太湖石前的合影。她把杭州之行的照片翻看一遍,然后倒回去仔细研看带人像的照片:看神态、姿势、衣着、和周围景物搭配的契合度。在杭州之行之后的照片就比较凌乱了:大部分是她给学生答疑时拍的手写答案;其次是在师大锻炼时拍的风景照;再次是阿猫阿狗的照片,路上遇到、随手一拍;然后是二十来张word文稿——每当她写到一定字数(例如一万字)时她会拍一张照片作为纪念;还有两张自拍照,都是某天晚上她在她的小房间里拍下来的,想看看自己到了何种状态。再往下翻,是一屏殷红的蔷薇花的照片,一共十五张,其中三张带人像的是她替阮真拍的。四月初底的那天晚上八点来钟,王婷一回来就兴奋地问她们要不要去看花。于是她们阮真跟在王婷后面,从三元巷出来,沿着海宁路往北走,在第一个大十字路口过了马路,走了约摸五六百米,闻到了的蔷薇花清甜的香气。她们接着往前走,在北京西路地铁口在往前一点的那盏橘黄色路灯下往右拐,看到右手边的铁栅栏上开了满满一溜蔷薇花,许多年轻男女笑意莹然地站在花墙前拍照。灯光朦胧,人影憧憧,马路上车灯如流,若非有照片为证,她真要疑心那夜的景象是不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最后是一张风景照,夕阳落在林立着的微缩模型似的楼群之后,天青地暗,正中稍稍偏下一点的位置以一枚亮白的落日为心中向四周晕染着越来越浅的淡金色。在照片里那个落日余晖的傍晚,她兴奋地拉开纱窗,将刚买回来的新手机对准正东方向,拍下这张照片。之后不久她又用这部手机拍下了那个蔷薇花开的旖旎夜晚。
有些事不需要任何凭证便可以长久铭记,有些事则要借助于这样那样的线索才能想起,另外一些事则永远地散失在记忆里,再也找不回。丢失的那些记忆里一定有一些,甚至比令人长久铭记的那些更有价值、更有意义,但是无论如何,一旦失去,再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了。这是最令她感到难过的一点。他们在拍照留影的那一刻,想的是如何展现出自己的美丽。但其实那些留影有更加宽广、更加非凡的意义。他们不知道,在按下拍照按钮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将自己人生的某个瞬间、生活的某个碎片、世界的某个角落截取保留;往后他们还会发现,他们的生命将会在他们亲手剪切成的一帧又一帧的画像总得以重演。那种将时间定格留存的意义本身就比躯体美妙太多,可是,留影的人在留影的时候不知道,于是错过了太多更珍贵的瞬间;她们往往将目光聚焦于自己脆弱的躯体的美丽,意识不到比躯体之美更广阔的美。
傍晚时分王婷回来了,比往常早好几个小时;她当时正在厨房淘米,就问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要给一个学生气死了!”
“怎么啦?”
“就算对我讲的东西有意见,你不能下课说么?当堂和我顶撞,说我教得简单,说在这里学东西就是浪费时间!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啊,你让我以后怎么再面对他们!”
“他嫌你教得太简单,那你就给他们增加难度好了。”
“上课内容不能随便改的,都得按照教材走。说实话,我们现在用的教材确实偏简单了,我自己也觉得,可是问题是——呵——我们现在课太多了,跟本没时间搞教研,而且就算我抽时间弄出了新东西,和我搭配的那些老师也不会用的,反而会排斥我。你说,这种情况下我又何必花时间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万一再有学生提出课堂设设置不合理呢?”
“那没办法啊,那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改变得了的,实在不行就去领导那儿投诉我好了。哎!算了,不说了,我先去躺会儿!累死了!”
对于对王婷说的那句“那没办法啊”,她觉得有些消极了,但她没有当着王婷的面表露出来,因为她知道,她不在王婷的处境里,对于王婷的感受无法感同身受。在她正将淘好米的倒进高压锅里的时候,王婷从房间里走出来,说话的语气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其实,我越想越觉得那个学生说的有道理,怎么办?良心好难受。”
“既然你也觉得学生说的有道理,那就按照你觉得对的做好了。”
“亲,关键的问题是院里不是只有我一个老师啊!你得跟其他老师配合吧?我想改,但是其他老师不愿意啊!我刚带学生的时候也自己编过讲义,觉得既然当老师么,不就应该尽心尽力地给学生上好课么,可是后来有老师跟我说,‘你弄那些纯粹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学生不会因此感谢你,学校里也不会有什么表示’。一个人这样说、两个人这样说,大家都这么说,时间长了,你说我还怎么搞?”
“尽量按照你觉得对的方式来,别人爱说什么就让她们说好了。”
“亲,我跟你讲,你真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啊!我都想骂人了!算了,不想了,反正我也不打算长期做这个。哎!”王婷叹了口气,转身回房,碰地一声关了门。
她摆弄好高压锅,回到房间,坐在那儿,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和不远处耸立着的施工机械,想王婷的话,以及上午和小路的对话,觉得到处都不对劲儿。阳光退却,夜色袭来,一眨眼的功夫,城市成了灯光的海洋。饭已经在锅里熟了好久了。看,现在她不但能给自己做饭,而且还能做出许多花样。现在她是这样,还能坐在这儿清醒地想。
你不是嫌教育机构太功利么?你不是觉得自己已经切到小孩子数学学不好的要害了么?你不是还想过要把每件事都做出一个共同的、宏大的目标么?你不是还想写东西么?你不是早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了么,为什么不去做呢?总是觉得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哪怕细枝末节的也行,来对抗你所认为的不好?她从王婷这面镜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就像六月份的某一天在社区药店的镜子里偶然一瞥见到的她自己那副颓丧的面容——如此地触目惊心。
晚间母亲打来电话。照例问她吃没吃饭、忙不忙,说家里一切都好,三个老人也好,然后说起家乡小镇的新闻来。
“今天南山(家乡的一个景区)那边有四辆车着火了,你莫看着哦,烧乌黑,都成空架子了。”
“那怎么烧了的?”
“有人说是自燃,俺也不懂还,也有人说是有人吸完烟把烟头子撂下边草窠里了,结果火烧上来了,四辆车都着上了呗。看车人不是俺庄一只胳膊么,你知道吧?”
“嗯,知道。”
“他也吓跑了。”
“跑什么的?莫救火啊?”
“开头哪看着,等看着时候早晚了,火早烧起来了。听声(听声,苏北方言,意为“据说”)好像有车爆炸了。他看车的,没给人家把车看好啊,不跑人家找他啊!”
“跑也没用吭,人家不认得他啊?”
“肯定认得,真要追究,那他跑不了。俺庄人都说他很倒霉了,看旁大毛蛋看车挣钱了,他也泰宁家弄个小摊子,结果出这种事。”
“那四辆车主人也倒霉吭,本来上山上耍挺开心的,结果下来一看,车成那样了!”
“还好了,人没事,不过回去也免不了吵一场。”
“家后杨守光也得癌症了。杨守光你知道吭?”
“知道。他家怎么这样啊!”
杨守光唯一的儿子早多少年就因为尿毒症去世了,死的时候二十出头,新婚没多久,妻子刚怀孕。这么多多杨守光家的日子一直过得不怎么如意。
“早期晚期?”
“晚期,说胃都要没有了,没多长时间好活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他家人都偾瞒着他。”
此后说起快乐的事。宁宁婆家在青岛办的酒席上,宁宁这边要去几个主要的亲人,外公也去了。其实家里人考虑到他快要九十岁了,原本不打算带他的,可他非要去,家人拗不过,便带着了。
“长途车,俺舅姥姥不晕啊?”
“俺大大欢喜坐车,坐七八个小时才到烟台,旁人都不撑了,他一点也没有。还跟旁边一个河南人拉呱,天南海北的扯,要把些人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