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的独特咸味总是让人不禁感伤,哪怕只是在回忆里想起那股味道就足以让人黯然。那股味道伴随着生命的起源藏在细胞本核里经历过的这万亿年挣扎、蜕变、完善的所有过程,许多人也许不记得那些,可是身体里的细胞不会骗人,海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大自然选择了我们为人主世,也一样要经历万亿年来经历过的挣扎、蜕变、完善,这一遭不是终点,只是转折点,我们好像终于知道自己可以、也应该要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而不是大自然母亲千万年前像教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教那些四足爬虫要接受教化、寻求荣光、要学会走自己的路。
年轻的时候谁都梦想面朝大海乘风破浪,我也不例外,不然我实在想不到要留在深圳的理由,这里靠海,可是很多来这个城市的人连海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就乖乖的知难而退。我第一次来深圳的时候轻易地迷路了,在罗湖车站不远处向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儿问路,我也许永远都会记得她的容貌,她的额骨很高,椭圆脸抹了一层白白的粉,尽管如此还是盖不住脸上的雀斑和痘印,又黑又长的睫毛里收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鼻尖上泛着油光,当时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肯停下脚步的人,我看她左顾右盼,硬着头皮上前问她:“美女,请问从哪里走能看到海?”
她看看我,好像看一条刚从水里爬上来的狗,接着扭头看向别处,我只好再问一次。
“一直往南走。”
这句话就像祭司的喃喃自语,似乎是要点化我这个尘世迷途的小羔羊,在当时的我看来真是深奥极了。其实这么想吧,你一直往一个方向走,总会看到海的,不论南北。她用犀利的眼神急速扫描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再也不看我一眼,我也失去了再问下去的勇气,沿着路一直往南走,结果被一个单位的大门保安拦住了,我跟他说我也是这个单位的职工,他相信我说的话并坚持要求查看我的工牌,这是他的工作职责,最后我只好放弃,坐上开往大学城公交车。就在那辆公交车上我望出车窗外第一次看到了海,深圳的海灰蒙蒙的,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无边无际,没有天水一线,就像在电视机上看到的那些海一样,没有一点我想要看到的样子。但凡看什么景物,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我心心念念的海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关于他在近距离接触到的海是什么样子,而我看到的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车窗的海面,它跟电视机上用摄像机拍摄出来的画面无二,所以不会触碰到我内心深处的那些期待的美好,这些美好随着第一次的隔阂已然消解,而这第一次的隔阂产生的景象也很大程度上阻断了我想要实现接触内心期待之海的想法,第一次产生的感情比后面无数次产生的感情一样,第一次占了一半,后面的无数次占一半,所以我不再对大海产生什么期待和幻想。
大四临近毕业的时候,李世基拉我去海上田园玩,我兴趣缺缺,我们即将毕业,都不知道要不要留在深圳,李世基想着毕业之前一定要游玩过深圳的景区,以后跟人吹牛自己在深圳混过这么些年对深圳各个地方也是熟门熟路的,我连实习单位都没找到,心乱如麻,在李世基的游说下,半推半就的跟他去了。到了海上田园之后,售票员告知要要六十块钱的门票,而李世基在网上查到的价格是五十五,当时我们俩带的钱不多,如果两个进去了,就没钱吃饭,这一天要饿一整天,吃了饭就没钱车票回校,走路回去显然不现实,盘算了一阵,李世基泄气了。我发现现实是总有美好这种话是很残酷的,因为仅仅五块钱就能阻断我接触美好的机会,现实一直都有美好,我却没在美好之内。李世基在公交站牌下等了一下,转身走向南边通往村庄的小路,沿着那条小路一直往南走,两边间隔着有些鱼塘,鱼塘边搭了些破旧的木房子,这些木房子都没有人住,年久失修,在吹过来的阵阵清风里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好像随时会被风吹倒。经过一个防洪闸口后,沿着湿滑的泥路一直继续向南走,这时已经能看到海了,风吹过来有股腥臭味,这股腥臭味一下撩开了我几年来对大海的固有印象,仿佛一个住在里间的美女被撩开了纱帐帘子,我和李世基加快了脚步,脑子里浮现起第一次在罗湖向那个女人问路的情形,她的话重又浮现,“一直往南走”像一个充满魔力的咒语驱使我向前,在经过第三个木房子的时候猛地窜出来一群狗,那些狗龇牙咧嘴的冲我和李世基狂吠,我们被这忽如其来的状况下了一跳,李世基犹豫着要不要原路返回,我却像中了魔咒一样拨开他,自己一个人继续走,路边的屋子里不时的还窜出些狗来,海风吹过来的时候混杂着似远似近的狗吠声,说来也怪,堤道边那么多屋子都没见到过一个人,可是狗却三五成群。走过最后一间屋子之后,堤道上的路变得更加窄小,也更加湿滑,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搁浅了好几艘沉船的堤坝边,这里就是我们无心旅程的终点。
这个堤坝边看到的海说不上美好,甚至可以说得上丑陋。因为这里是入海口,海面上不时漂浮过来乌黑的油渍和发黄的泡沫,远处的采沙船用的是农用的手扶拖拉机一样的柴油发动机,经过的时候发出刺耳的轰鸣,堤坝下面有好些穿底搁浅的船,这些船也许是用来填海,也许是被人遗弃了,风除了带来浪花,还带来一阵阵腥臭,这股味道把我之前认知的海之面纱挑开了,我以前一直隔着一层玻璃看到的海感觉总是少了一种东西,原来是少了味道,少了这种味道,而这味道直冲内心,把海的画面一下补充完整。我内心里有个声音响起:原来这就是海。“这就是海”不是说它很完美,也不是说它一点都不美,而是这就是海,它无论化作什么模样,最后最真实的它就是这个样子。它完整了,美不美就不重要了。
六月要结束的时候,我和蓝冉一起去广州办了点事,兴之所至,带她走沿海高速回来,特意在沙井那边绕了一下,跟她讲我第一次在沙井看到的这个地方的见闻,蓝冉看到下面这片水域,皱了皱眉头。从水中的单细胞到三叶虫再进化陆生动物然后演变成人,这期间经历过无数次痛苦改变,经历过漫长的时间考验,经历过堪称神迹的机缘巧合,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从来都走在完整自身这一道路上,而为了完整自身我们从来不惮改变,这改变就意味着我们要接受现实并勇于接纳未知。我们从单细胞物体到多细胞进化,从水生物走上陆地演变,身体深处的那些精微细胞从来没有忘却自己来源何处,也不忘提醒我们该走向何方。我们不能墨守成规,也不能圈地为牢,要一直向前,成为那些我们最后该成为的。
“我们要个孩子吧。”我对蓝冉说的时候,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决心。
“什么?”蓝冉看着我,像看着一条忽然跃出水面的鱼。
“我们要在深圳成一个家,我希望这个家是你喜欢的,是有一个孩子的,是我们一家三口的,这个家就是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我需要这样的家。”
蓝冉什么都没有说,紧紧的抱住我。在外人看来,这高速路边的小车就是我的世界,而现在我的世界在轻轻律动。可是我知道我是走在完整自身的路上,我的脚步坚定,整个世界都跟着我律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