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清晨
洛府的门房前,老刘正搓着手来回踱步,脸上尽是焦急神色,他时不时探头朝门外张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昨夜近子时时分,祭天的队伍回来了
半夜进城,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时间点,按理每天行多少路,在何处安歇对于皇家来讲都是有严格安排的,进城更是免不了挑选黄道吉时,配合敲锣打鼓宰三牲祭祀这些场面活。
但是昨夜却意外的安静。
自家老爷昨夜收到提前通知之后已经带兵前往城外迎接,可到现在天亮了尚未回来。
种种迹象让老刘很不安。
但最让他担心的还不是这些。
离长安城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里他几乎夜夜难眠。
老刘回过头朝府里看了一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
失眠某种意义上也许是世上最公平的一件事。
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有可能会睡不着觉,
只要你心中有难平之事。
所以最近被失眠困扰着的人除了洛府里的老刘,还有大明宫里的李雍。
在返程的途中他已经接到了长安城发来的八百里急报,
急报上面用尽量简明的言辞叙述了那场大火发生的始末,
这让李雍原本就已糟糕到极点的心情变得愈发焦躁。
他即刻下令三军全速前进,
一个人在外受挫时总想早点回家,
长安城仿佛是一个堡垒,
李雍觉得躲在里面可以什么都不用怕。
***
洛天鸿在接近晌午的时候才回到了府里。
老刘见他踏进门槛,急忙跪地请安,颤声道了句:“老爷,平......平安?”
洛天鸿卸下斗篷,拍去身上尘土,面无表情的“唔”了一声便走了进去。
老刘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松了口气,起身追上去跟在洛天鸿后面轻声道:“小侯爷脉象已经平稳了下来,照这么下去再过个三五日应该就能醒了。”
“唔。”洛天鸿仍然只是简单的答应。
老刘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憋得他老脸通红。
“还有何事?”洛天鸿终于站住。
“回老爷,”老刘躬身紧张得磕磕绊绊道:“公......公主她......还没走。”
“在哪里?”
“小侯爷房内......”
“胡闹!”洛天鸿冷冷道:“一个未出嫁的公主整日呆在男人的房间里,成何体统!”
“奴才旁敲侧击的提醒过多次......可惜殿下始终不肯离开,连话都不愿说......奴才也不敢赶......为难的很。”老刘支吾道。
洛天鸿凝望着不远处,许久道:“去宫里禀告一声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叫人把殿下带回去。”
“是,老爷!”
***
安阳公主现在正坐在床边,
床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白衣候“洛棠”。
当日二人合力将杨天禅击杀之后,洛棠当场昏死过去,而安阳自己也因脱力而陷入了昏迷。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大明宫内,满朝的御医围着她团团转。
奴才们告诉她,她被人发现躺在洛府门前,
当时她的旁边还躺着洛棠,
只是这个消息被立即封锁了,
毕竟传出去不好听,有损皇家威严。
安阳在床上躺了三天,杨天禅那一掌的威力比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然后第四天她就出现在了洛府。
开始的时候众人都以为她只是来看一眼,没想到的是那天她从清晨一直坐到了深夜。
洛天鸿来看过一次,安阳一句话也没说。
大火方息,城中局势不明,洛天鸿自己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便对下人道:“随她去罢。”
这一随,便是十日。
安阳每天早上来,晚上走,没人阻止她来,也没人赶她走。
洛棠安静的躺在眼前,浑身上下绑满了绷带,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的左眼被杨天禅的“灵犀”指刺伤,失明已成定局。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右手被削去了三指,今后恐怕连握酒杯都成问题。
“为什么,”安阳紧紧攥住腿上的衣裙,低头颤声道:“为什么偏偏是你!”
***
朝廷对于东岳庙以及长安城发生的事情迅速做出了反应。
择人专门调查是肯定的,博城县令张诚在东岳庙前已被许旌一刀砍了头颅,替补的县令早在祭天的队伍回到长安城之前便已上任,据说上任前三天便有七名疑犯因为忍受不了酷刑而死在县衙大牢内,显然新的县令对于自己要做什么很清楚。
原本的计划之中,许旌和他的三万虎牙军结束完祭天仪式之后便要返回边关,但现在也被李雍用来加强长安城的防御。
八位王爷更是被要求留在王府,短期内不得出城。
虽然颇有怨言,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提出反对。
长安城被烧了三分之一,房屋的重建以及流民的安置都需要人来处理。
事务虽多,但这些还仅仅是明面上的安排。
***
将近傍晚李雍才从宣政殿里出来,
大太监张全福赶忙上前询问陛下是否先用膳?
李雍抚了抚额,朝不远处太阳落山的方向看了一眼,摇摇头道:“回来之后还没见过两位长辈,这会儿怕是正担心着,先去请安。”
***
从蓓妃所在的太极宫出来,李雍一刻不停的来到太皇太后寝宫。
满头白发的老人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人前来造访,此刻正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与宫女们信口闲聊,脸上尽是慈善祥和。
李雍到,宫女散。
“孙儿给祖母请安!”李雍走到太皇太后面前一拜。
老妇人微笑着拉着他的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
“城里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她用拐杖尖拨弄着脚下的地毯:“不算小,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人在,总归有办法。”
忽然她又冲着李雍笑道:“不过可不能让你母后知道,不然又要几天睡不着觉喽!”
“孙儿也是这么想的,”李雍无奈道:“方才在太极宫不敢多说话,就怕漏了嘴。”
老妇人微笑着颔首:“对于帝王来说,家即国,国即家,所以家事国事本就是一回事,没有什么大小之分。”
李雍点头道:“祖母说的是。”
“本欲在祭天结束之后与几位皇叔商议削兵之事,眼下闹出这么些事,朕的计划都被打乱了。”李雍忽然严肃起来。
“陛下是担心现在提削兵会落人口舌?”
“这是难免的,”李雍道:“东岳庙的事、长安城的事都掩不过去,朝廷内外都在议论,现在提削兵,势必会有人认为朕无力剿匪却热衷于窝里斗。”
“身为帝王,一举一动都会引来议论,说穿了天地间本就不存在人人满意的主意。”老妇人微笑道:“重点是能否言出必行,把要做的事做成喽。”
李雍深吸一口气道:“贼人狡猾,行踪难觅,扑之而复燃,这么多年了,还不能将其连根拔起,反而愈演愈烈,如今不但光天化日之下行刺,还胆大包天到火烧长安城,朕心中之恨实在难平!”
老妇人从身边的碗碟中拾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辨了辨滋味,微笑道:“照我看,这未必是件坏事。”
李雍一怔,恭声道:“请祖母指点!”
“陛下刚才也说了,贼人行踪难觅,一直以来都是朝廷在找他们,如今他们非但主动现身还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做了两件大案,这说明了什么?”老妇人道:“陛下不妨站在对方的位置上想想。”
“祖母的意思是......他们等不及了?”李雍恍然大悟道。
“我孙儿果然是个聪明人,跟你爹爹一样,一点就通。”老妇人赞许道:“眼下务必谨慎行事,切忌自乱阵脚,否则便是中了贼人的圈套。”
李雍惭愧道:“祖母训诫的是,孙儿冲动了。”
“年轻人嘛,哪有不冲动的,像你祖母这样半截入土之人想冲动都没这把力气喽!”老妇人爽朗笑道。
“祖母千万别这么说,孙儿巴望着您长命百岁,好替孙儿坐镇!”
老妇人敲敲背道:“没几年喽,人哪能与天斗!”
李雍愣了愣,抬头看了看窗外,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连忙起身作揖道:“耽误祖母休息了,孙儿告退!”
老妇人摸了摸李雍的头顶,满目慈祥。
李雍转身离开,快走到门口时,身后的老妇人忽然叫住了他。
“听说国师这次没有一起回来?”
“东岳庙尚有些事需要他处理。”李雍站在门槛前解释道。
行刺之人乃前朝太子杨靖一事眼下只有他自己还有李流溪和许旌知道,李流溪前往梵音山也在保密之中,事关朝廷与江湖的关系,在这微妙时间点上三人一致认为不宜先走漏了风声。
老妇人点点头,走入内屋,边走边道:“大战在即,陛下该准备起来喽。”
李雍身形突然一滞,
这没来由的两句话看似没有意义,
但是如果放在一起考虑那背后的意义就太大了。
他抬起头看向门外大明宫的夜空,
帝星紫薇依然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