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走了,对于那些逃进附近山丘密林里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也仅仅是逃了一条性命,本就家无余财,家里最值钱的也就是房子,牲口和粮食,可是逃难的时候,又能带走多少。
烧焦的房屋前,原本的白场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黑色灰尘,原本的猪栏也倒了,所有的牲口都死了,有些被杀了吃掉,有些则是单纯地被杀死,徐海手下的那些倭寇就像是蝗虫一样破坏着视线里能看到的一切。
钱伯初欲哭无泪地看着被烧成了一片白地的家园,他的老婆孩子还有两个兄弟也都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满是绝望。
钱伯初的祖上也曾阔绰过,出过举人,当时也曾置办里好几百亩田地,但是传到他手里,也就剩下了百亩不到的田地,他是个要强的,不愿意把土地献给宗族里的士绅老爷名下,于是一直都是带着两个兄弟辛辛苦苦地种地纳粮。
哪怕官府的赋税一年比一年重,但钱伯初还是保住了这份家业,甚至靠着辛勤劳作,这些年也攒下了几十两银子,去年他才刚刚把原本的老房子给翻新了一遍,也打算给两个兄弟说门亲事,可是现在这一切全都毁了。
地下室里,原本去年冬天藏下来的粮食也全都被倭寇烧成了灰烬,钱伯初浑身上下便只剩下十两银子,可是一家人要吃饭,马上又是春耕,失去了所有的农具、种子和生产物资,十两银子根本不够一家人活下去的。
难道到头来还是要把土地都献纳给那些士绅吗,自己这些年来的坚持终究只是个笑话吗!
钱伯初呆呆地站立原地,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出路就是把家里的田地卖给那些士绅,哪怕价格会被压得很低,不然的话一家七口人根本活不过今年的冬天。
钱伯初的两个兄弟看着他,一言不发,他们两个一个年近三十,一个过了二十五,因为常年干农活,看上去要比真实的年纪苍老很多,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农家的子弟一样,他们都是给继承家业的长兄当长工使唤的。
只不过比起其他家苛待兄弟不同,他们的大哥钱伯初还算厚道,这几年有了些积蓄后,把老房子翻新了之后,多盖了几间瓦房,本来也准备给他们说亲,虽然讨得肯定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可他们两个也不在乎,只要有个婆娘就好了,但现在一切都没了。
“当家的,接下来这可怎么活啊!”
钱伯初的浑家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了,那些挨千刀的倭寇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来,他们大人接下来忍饥挨饿也就算了,可是三个孩子要是没得吃东西,那真是要饿死的啊!
……
项北燕赶着马车,行走在一片烟熏味道的乡野里,哪怕他也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老人,此时看着那些在断壁残垣里浑然如同孤魂野鬼般游荡的百姓,也是心里难受。
马车上,车帘卷起着,林河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景象,心里有一股怒火在燃烧,这个时代的士绅,哪怕是所谓的良善之家,依然仍旧是要吃人不吐骨头的。
倭寇这一次的烧杀抢掠虽然主要是针对那些士绅,可那些普通百姓依然遭了殃,对于那些损失惨重的士绅来说,他们没有能力去从倭寇身上讨回失去的财富,便只能向那些遭难的百姓下手,毕竟士绅哪怕遭受损失,可他们依然还能拿出银钱来购买粮食牲口和生产物资。
平湖城里的粮价在短短几日内已经上涨了一倍多,这还是胡宗宪这个直浙总督亲自约了那些粮商见面把粮价给压了下去,不然的话这些背后就是本地士绅的粮商早就把价格涨到原来粮价的两三倍甚至更高。
刘存义这个平湖县令如今只能尽量从官府的库存粮里拨付尽可能多的粮食用来赈济灾民,可即便如此面对被波及的近万难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毕竟他还要养着那多出来的三千青壮劳力。
对于这样的现状,哪怕是徐渭这样的智者,也无能为力,对于损失惨重急红了眼的那些士绅来说,这个时候谁阻止他们兼并土地挽回损失,谁就是他们的敌人,哪怕是胡宗宪也没法压的住。
“土地兼并本来就是大势所趋,除非朝廷变更国策,取消士绅的特权,不然的话,土地只会越来越集中。”
林河还记得自己和徐渭的对话,封建王朝的土地兼并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除非是朱元璋、朱棣这样根本不在乎杀人,同时有足够能力掌控军队对士绅洗牌的铁血皇帝才能用杀戮来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
历代王朝崩溃、新朝建立,不就是杀光了那些旧的土地兼并者,死掉了更多的人口,新朝建立之后,可以重新分配土地。
大明王朝虽然还没有到土地兼并已经严重到让百姓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地步,但是那些贪婪的士绅官商却正在向这条道路上狂奔而去,林河无法阻止这一切,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渺小,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那些遭受倭寇荼毒的百姓多一种选择。
于是林河找到了项元汴,他希望借用项家的财力提前实施自己的计划,原本林河以为自己这一趟谈判会很艰难,可是在他说明里自己的来意之后,项元汴就答应了,并且直接让他和自己的老管家商量细节就行。
对于项元汴的命令,项北燕自然不会围逆,更何况林河的打算也不能说是让项家吃亏,无非是需要提前付出些银两罢了。
“这边的士绅老爷们也太不讲究了!”
赶着马车的项北燕这一路上已经看到了不少带着家丁的大户管家在乡间里威逼利诱,甚至于催讨债务,而他们最终的目的就是让那些百姓交出田契,做他们的长工佃户。
听着项北燕的嘟囔声,林河没有说什么,兼并土地这种事情对于士绅们来说,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哪怕是项家,逢灾遇难的时候,也会兼并土地,只不过通常手段不会那么赤裸裸,全是那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农户主动投纳田产,哪像现在的这些平湖士绅,一边哄抬粮价,一边又让自家的下人带着家丁到乡间用近乎强迫的方式让那些百姓交出田契和土地。
马车的后面,是项府的家丁队伍和林河的六个护卫,他们护送着将近十车的粮食和种子。
早春一过,用不了多久就是春耕的日子,如果不能及时耕种,对于那些家园存粮都被焚毁的农户来说,便是一年颗粒无收,想要活命,除了卖身为奴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
“陈老大,这些家丁看着还不错么?”
陈昂边上,一个二十多岁的精悍青年看着项府家丁行进时,不言不语颇为沉默的样子,忍不住说道。
“废话,这些项府家丁都是用军法训练的,饷银又充足,能不精锐么?”
陈昂看着自己找来的五个好手里性子最跳脱的燕飞,横了他一眼,这个燕飞看着眉清目秀,但却是陕西的刀客,这厮也是不知道怎么去了大同边军,后来随军到了浙江,这厮不但使了一手好刀,还擅耍弓弩暗器,他自己做的袖箭在战场上阴死了好几个倭寇里的刀客。
“那陈老大,林老爷昨日里收了那五十多号人,是不是也要用军法训练?”
哪怕离开了军中,可是对于已经习惯了冒险的燕飞来说,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溃兵营里的生活是那种让人绝望的腐烂,所以陈昂一找到他,他便立刻答应了,他是个重承诺的人,本来想着便按着陈昂的条件,给人当个三年五载的护院,便恢复自由身,可是如今看着那位林先生的作为,他却是难得地有了兴趣。
燕飞的话一问出口,便是另外四人也来了兴趣,他们原先在军中都是好手,哪怕是瓦七这样的也曾当过一个小旗,手下管着八九号人,如果能够手下带些人马,他们自然也不会拒绝。
“便是按着军法训练,你们几个,还守得了军法么?”
陈昂看着几个往昔的同僚好友,却是一笑后反问道,他知道这些人,原来都是很好的军人,只是这几年不断打败仗,不断辗转于军号频繁变化的溃兵营之后,军法军纪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了。
“老爷说了,他答应那些人给他们向倭寇报仇的机会,就不是说笑,用军法训练那是必然的事情,只是你们若想,同样得守军法。”
作为林河目前最得信任的人手之一,陈昂自然是知道林河的打算,而且林河也没有瞒他,这几日他们在平湖,还要招揽些人手,把家丁数目凑齐一百之数。
对林河来说,这些失去家园,孑然一身的青壮正是最好的家丁人选,仇恨是他们训练的动力,没有退路则能保证他们的忠诚,便是陈昂也觉得昨日那些农家汉子是很好的兵源,质朴老实,没有家室拖累,又都满怀对倭寇的仇恨,只消好生训练一番,对上倭寇军势,绝对不怵。
听到陈昂的回答,燕飞瓦七他们都沉默了一下,没人接陈昂的话,他们杀人的技艺没有退步,可是军法这种东西,他们似乎都快要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