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林河起来时，在自己住着的院子里晨练的时候，见到了昨晚一夜未睡的陆停。
“林先生，这是老夫人让府上的厨子炖的雪莲鸡汤。”
陆停对着林河，颇为恭敬，让下人打开了食盒，他知道林河在练武，虽说民间说的穷文富武是个笑话，这学文的花费可不见得比练武差多少，但练武消耗大，需要进补乃是正理。
“那倒是要多谢老夫人了。”
林河想到陆绾绾的那位颇为慈祥的母亲，也是不由笑着说道，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很好。
“你先下去。”
陆停支开了身边的下人，他知道林河的智谋，所以有些事情也愿意向这个“姑爷”请教。
“陆千户，有事？”
“确实有些事情，想向林先生请教？”
见林河询问，陆停也是直接道，他自有消息渠道，知道林河在胡宗宪那里分量不轻，而最关键的便是林河颇有经济之能，便连沈科也对他极为推崇。
林河拿出了盛着鸡肉鸡汤的海碗，闻着那诱人的香气，不由食指大动，“陆千户不必客气，有话直说就行，不过我倒是饿了，可否让我……”
“无妨，林先生先请用膳。”
半只肥鸡，不过片刻就叫林河吃了个干净，那鸡汤也喝的半点不剩，他自从来了平湖后，倒是数来了陆府后，这一顿早饭吃得最好了。
“让陆千户见笑了。”
“林先生这般好胃口，老夫人见了也是极为喜欢的。”
陆家乃是锦衣传家的将门，可不是那种文弱的官宦世家，在陆停眼里，林河能吃代表身体健康，也算是一个优点，不像那些病恹恹的文弱书生讨人嫌。
当下，陆停却是把黄五的事情说给了林河听，要知道陆家如今偌大的家业是如何来的，除了皇上的赏赐以外，全都是陆炳利用锦衣卫的权势勒索那些富户得来的。
说起来，陆炳贪财放在大明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林河更是知道陆炳并不贪污，但是却会专门找那些富商的麻烦，那些富商当然都是没一个屁股干净的，遇到陆炳派出的锦衣卫勒索，也只能乖乖把钱财奉上。
本来黄五把有生意来往的名单全部供了出来，陆停是打算一家一家上门勒索的，可是他没有想到黄五这厮不光是在平湖还有嘉兴府一带收购生丝，和他有生意来往的甚至还到了南京苏州府那边，这里面可有不少是牵扯到了勋贵官员。
林河听着陆停的讲述，也不由暗叹，这大明的官员早就烂到根子里了，难怪张居正后来要搞一条鞭法，“陆千户，我问一句，陆大人可怕那些勋贵？”
“我家老爷自然是不怕那些货色的，只是这里面牵扯的人太多，处置起来终究麻烦？”
陆停皱了皱眉道，那些南京城里的勋贵，说白了都是不受京师待见的，拿他们开刀倒是没什么，只不过这些人在京师里也总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这勒索的钱财太多，却是面子上不好过。
“陆千户，我说句实在话，这东南倭乱的缘由到底是什么，只怕皇上心里也清楚，朝廷里衮衮诸公也都清楚，只不过那些官员舍不得这其中利益，不愿意朝廷明令开海。”
林河的手指敲着桌子说道，陆停向他请教的是如何能利用黄五供出来的名单让利益最大化，而他想到的是要用这件事情让陆炳这个嘉靖皇帝真正的心腹知道，海上贸易的利润究竟有多大，在他看来嘉靖皇帝虽然有心开海，但始终下不了决心无非是因为被下面的那些官员瞒着，不知道海上贸易的利润究竟有多高。
“倭乱越剿越烈，实在是朝廷在与东南沿海所有靠海上贸易谋生的商人百姓为敌，但最后海上走私贸易得来的好处，却全叫那些和倭寇勾结的官绅得去了。”
“那黄五供出来的名单，陆千户最多也就是一家一家上门用通倭大罪的罪名威胁，让他们缴些银子便放过了吧，不然若真是按照通倭之罪处置，只怕整个东南都要翻天。”
“林先生，可有什么好主意教我？”
见林河不过三言两语就把这其中的利害分析得透彻，陆停也是忍不住追问道，他今日来找林河询问，也是想看看林河到底撑不撑得起陆家的将来。
“我只是提个建议，陆千户可以问过陆大人再做决定？”
“林先生请讲？”
“这海上的走私贸易，难道只许那些东南官绅做得，锦衣卫就做不得么？锦衣卫乃是皇上的鹰犬，鹰犬为自家主人打猎带回猎物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林河一句句反问说出来，一下子就说道了陆停的心里去了，自家的老爷这些年勒索富商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维持锦衣卫的规模，说起来锦衣卫里，上到千户，下到番子，哪个不是要自己找食，不然光靠朝廷的那点俸禄怎么养家，而且锦衣卫都到这地步了，那些清流官还是一副恨不得要把锦衣卫裁撤的样子。
“陆千户，我知道朝廷之上，衮衮诸公说到沿海倭乱，必然会把缘由推到东南沿海的商人奸滑百姓贪懒身上，可是对于海上贸易的利润避而不谈，我不知道陆千户可对这海上贸易了解几分？”
见陆停意动，林河仍旧是不紧不慢地说道，他要试探一下，看一下作为嘉靖皇帝耳目的锦衣卫对于这个时代海上贸易所能赚取的利润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认知。
“不瞒林先生，对于海上贸易所得，我们锦衣卫还真的不太清楚，虽说也曾拷问过那些倭寇，但是没人能给个准信。”
陆停有些惭愧，他来平湖都那么久了，至今仍旧对东南沿海那些走私贸易不甚清楚内情，因为在这一方面，那些东南官绅实在抱团得很，他估计真能清楚整个东南沿海走私贸易利润的只怕只有汪直徐海这些大倭寇才清楚。
“陆千户，我来平湖的时候，胡总宪曾命人向我了解倭寇国内的情形，我也曾和文长先生说过这海贸的利润，若是陆千户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
“有兴趣，有兴趣，还请林先生指教。”
陆停一下子认真了起来，说起来他过来的时候，自家老爷也曾让他打探清楚，这东南沿海的海贸走私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可是来了之后却发现这边倭乱厉害，隔三差五便是倭寇劫掠了这里，劫掠了那里，倒是不曾知道哪里还有大规模的海上走私贸易。
“说到倭乱，首先还是得提那些佛郎机人，当年那些佛郎机人窥探我大明，甚至于想要抢占澳门，最后被我大明水师打了回去，他们才太平了些，如今汪直，徐海这些大海盗的队伍里，所用的火器精良，便都是那些佛郎机人提供，甚至于倭寇里还有佛郎机人作为炮手的教官，我想这些陆千户自有渠道去确认。”
“佛郎机人自万里海外而来，为的乃是求财，那陆千户可知佛郎机人来我大明，其能从海上贸易所得的利润来自哪里，又有多少？”
林河可以说是这个时代，对于倭乱还有葡萄牙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认知最为深刻的人了，只怕汪直徐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那么辛苦到最后都是给葡萄牙人做了嫁衣。
“林先生知道？”
看到林河那一脸的自信，陆停也不由为之感到震撼，他有种感觉，林河接下来说的话，将会彻底颠覆他的认知。
“佛郎机人在海上贸易所赚取的最大利益来自金银的差价，我大明的金银价差乃是一比四，而日本国内也是金银贱价，另外日本国内对我大明的生丝需求极大，过去的堪合贸易，日本派遣的使节来我大明采购的也主要是生丝。”
“自从宁波争贡后，朝廷断了和日本国之间的堪合贸易，日本国内的大明生丝价格便被炒得更高，那些佛郎机人自海西泛舟而来，便是在我大明采购生丝贩去日本，换取金银，日本是产银之地，银价甚贱，那些佛郎机人卖了生丝后，便再来我大明，用白银换取黄金。”
听着林河的讲述，陆停心中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疑问，“那些佛郎机人来我大明和日本之间贩卖生丝来回折腾，就是为了换取黄金？”
“没错，陆千户，佛郎机人来我大明，往返于日本之间，便是为了换取黄金回返其国内，和海西诸国交易，因为海西之地，诸国林立，那边的金银价差比乃是一比十五，一船黄金运回去，便能换取十五船白银。”
林河说出了这个后世史学家根据各种史料复原出来的嘉靖倭乱时期，葡萄牙人在欧洲到大明之间海上贸易里扮演的角色，嘉靖时期的大明王朝，根本没有多少商品通过海上贸易涌入欧洲，有的只是葡萄牙人往返于大明和日本之间，利用生丝贸易套取黄金运回欧洲靠着欧洲巨大的金银差价赚取巨额利益。
饶是陆停早有准备，也不由为林河所说的事实感到震惊，如果林河说的没错，那么那些该死的佛郎机人无疑也是东南倭乱的幕后黑手之一，因为只有汪直徐海这些大倭寇劫掠东南沿海，才要向他们购买火器，而这些佛郎机人才能以此为把柄让汪直徐海之流为他们乖乖收购生丝。
“陆千户，我说得是不是真的，你只要派锦衣卫去广东福建等地查一下，是否有人大量用白银换购黄金就知道了。”
见陆停一脸震惊，林河沉声说道，哪怕他说的都是真的，但也要有证据支持，不然是无法取信于陆炳甚至于嘉靖皇帝的，只有让陆炳背后的嘉靖皇帝知道这个时代倭乱背后海上贸易的利益链条，这位有着冷血性情的皇帝才会真正下决心对付那些东南官绅。
“林先生的话，我自然信得过，我锦衣卫也自有办法查证，那些国贼蠹虫，为了些蝇头小利，就弄得东南沿海民不聊生，到最后大头倒是叫那些佛郎机人赚去了，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陆停面色铁青地离开了，他已经决定让手下的番子前往广东福建，尤其是澳门，那边的佛郎机人最多，到时候多捉些佛郎机人回来拷问，自然知道那些佛郎机人运回海西的船上到底装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