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没卵的……”
平湖县衙刑房的大牢里,看到自家丈夫的祝氏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又打又骂,她当年因为家里遭难被祝家用五两银子的彩礼娶回了家,若不是因为生了一儿一女,她早就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原本指望着鱼儿以后能出息了,可是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却害的我们全家都要死了……”
祝氏的婆婆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婆,原本最是护着儿子祝大郎,可是此时见了儿媳打骂儿子,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儿子当了倭寇,连累了全家,她这个老太婆死不足惜,就是儿媳妇死了也没关系,可是她那宝贝孙子要死死了的话,老祝家就绝后了。
随着祝氏的打骂,另外那户渔民家里的老头子也是打起了自家的儿子,王老头没那么多的话,他只是恨自己这个儿子当了倭寇,害了全家。
到了最后,若不是大牢里的狱卒提刀开了牢门进去阻止,只怕那祝大郎和那王三儿就要被自己家里人直接给打死。
牢房外的不远处,林河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他要自己牢牢记住,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温良谦恭让,有的只是这残酷的真实。
“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会为这些人求情?”
林河身后,刘存义的声音低沉,他是平湖县的县令,虽然胡宗宪拿县衙做了总督衙门的临时行辕,也带了自己的幕府人手过来,但终究最后办事情还是要落到这县衙里的三班衙役头上。
抓那两户渔民家小回来,本就是刘存义签的牌票,按他的本意,那两个倭寇的家小虽然无辜,可是如今东南人心不定,正是要用重典,才能震慑百姓不要投倭。
“刘大人,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是妇人之仁,也一定以为只要杀了这些人,就能威慑沿海的那些百姓不敢投倭。”
林河转过了身,看向了像一个武人多过像一个文官的刘存义,他当然知道这位平湖县令是个狠人,过去三年里倭寇攻打平湖的时候,他都是用铁腕镇压城里的各种骚乱,有时候甚至宁可杀错也不愿放过。
对于刘存义的做法,林河从不质疑也不反对,他只是不喜欢刘存义那种态度,“沿海的百姓投倭,是因为活不下去,反正都是要死,为什么不投倭呢?刘大人您觉得杀了这两个倭寇的家小,就能让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不敢投倭,我倒是觉得也许他们看到这两家老幼的下场,以后说不定会举家投倭!”
林河说话的时候,始终直视着刘存义,他的语气平静而淡漠,不带一丝一毫的讥讽,而越是这样,就越让刘存义感到有种莫名的烦躁。
刘存义很想反驳林河,可是对着这个少年那双宛如古井一般幽深的眼睛,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人口代表着财富,人活着就能创造财富,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黑白,就把人杀了是一种浪费,刘大人,你的治下会少了两户给朝廷缴纳赋税的人家,日后也会少了三个成年的丁口服役。”
听着林河那冰冷而平静的叙述,刘存义皱起了眉头,他确实有些钦佩这个少年的学识和胆魄,但他并没有办法接受这种论调,乱世当行重典,这个少年总归是经历得太少,心肠还不够硬。
“朝廷不差这点赋税丁役,那些乱民向来畏威而不怀德,不杀这两个倭寇全家,如何叫那些欲投倭寇的人心生胆怯。”
刘存义冷声说道,他知道林河请了徐渭去胡宗宪这个直浙总督那里去说项,不过这两个倭寇的家眷在他治下,要如何处置自然由他说了算。
“也只是吓唬吓唬那些小民罢了,沿海那些豪族里有不少人下海为盗,刘大人能杀他们全家吗?”
林河并没有因为刘存义的动怒而被吓到,只是同样冷声说道,然后自嘲地笑了起来,“刘大人,在你看来你做得并没有错,我也一样,只是不试着去救一下他们,我念头不通达。”
“那恐怕你这念头通达不了,总宪大人不会为了此事而压我放过这些倭寇家人。”
刘存义也是个刚强的性子,他认准的事情没人可以改变,哪怕他很欣赏林河,但也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原则。
“我知道,可我依然还是想试一下,刘大人,我能否用银两赎下他们的性命,您可以把他们发配为官奴卖给我,这样依然可以震慑普通百姓……”
林河看着刘存义,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可刘存义依然冷酷地拒绝了他。
“一个人一千两银子,十四个人,一万四千两,你拿得出这笔钱吗?”
刘存义看着林河,目光已然温和了许多,不管两人之间有什么样的分歧,但是这样一个有人情味又聪慧的少年,没人会不喜欢。
两人身旁不远处的狱卒和衙役,自然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哪怕是这些心肠黑到底的差人,这时候也觉得林河是个真正的仁义君子。
听到刘存义的开价,林河就知道自己的努力彻底失败了,刘存义有他的理念,而他的力量不足以改变刘存义的理念,他依然只是个弱小的蝼蚁,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我可以去看看他们吗?”
林河压下了自己翻腾的情绪,朝刘存义问道。
“可以。”
刘存义答应了,在吩咐了牢头之后便走了,林河那种平静的目光让他无法面对,就像这个少年说的,他可以杀了那两个投倭的渔民全家,但他却动不了那些通倭的豪族和官绅。
随着刘存义的离开,牢头和狱卒们都松了口气,刚才刘存义这位县尊大人身上透出的冷厉气势让他们都是两股战战,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林先生,您这边请!”
对于能面不改色和县尊大人对话,甚至公然驳斥的林河,牢头是心服口服,哪怕是像他这样看管牢狱的恶人,心里面也是有那么一丝地方是向往光明的,不管林河的想法有多可笑,可是他愿意去救那些老弱妇孺,本身就是件值得钦佩的事情。
“李牢头,这些银钱你拿去,准备些好的吃的送过来!”
“林先生,这怎么使得?”
“收下。”
李彪本想推辞,可是被林河那平静的目光看着,却是不由自主地收下了,然后他一边陪着林河进了大牢,一边自是让手下拿着银钱去厨房叫人整治吃食去了。
牢房门打开的时候,原本已经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两户渔民看到林河时,都是重新燃起了希望,尤其是祝氏,她对自己的性命并不在乎,可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
“林老爷,您能救救我们,不,只要救下我的孩子就行了。”
祝氏就像是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就朝着林河跪着磕头,而随着她的举动,其他人也都是跪着磕头,便是被打得半死的祝大郎和王三儿也是蜷曲着身子伏在地上哀求不已,他们现在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和村里的其他同伴一起死了,这样就不会连累家人。
“抱歉,我救不了你们。”
看着跪倒在地上磕头的白发老人,衣衫褴褛的孩童,发枯面黄的妇人,林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牢房里随着林河的这句话变的一片死寂,只有三个跟着磕头的半大孩子不明所以的看着恍然间像是被抽掉了魂魄似的爹娘家人,其中一名年纪最大的男孩朝着林河道,“林老爷,我们是不是要被砍头了?”
“鱼儿!”
听到儿子的话,祝氏猛地惊醒过来,抱住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林河在牢房里,看着这两户渔民哭成一团,阻止了想要喝住他们的李彪,“让他们哭吧。”
“林先生,这里太脏,要不咱们出去吧?”
李彪不知道林河究竟想做什么,只能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这个看似温和的少年身旁,竟然有种面对县尊大人一般的拘束感。
“无妨,李牢头,还得麻烦你去准备几张案几,我想和他们聊聊!”
“这……既然是林先生吩咐……好吧,我这就让人搬进来。”
李彪本想说这不合规矩,可是想想县尊大人临走前,也都说了,让他听这位林先生的吩咐,更何况他也知道这位林先生乃是总督衙门里的红人,自己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看着狱卒们搬了案几进来,原本抱头痛哭的祝、王两家人却是呆呆地看向了盘膝坐在杂草堆中的林河,这个仿佛王孙贵族般的公子莫名地叫他们悸动。
“抱歉,我真的救不了你们……”
“公子这样的贵人肯为我们这样的罪民……”
“我不是什么公子,只是和你们一样的普通人。”
两户人家里,也只有祝氏才能和林河对话,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也许是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无法更改,每个人平静了下来。
“我能为你们做得不多,祝大,王三,和我聊聊倭寇的事情吧,也许这能减轻一些你们的罪孽,积些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