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一片幽静宁谧的庭院里,刘存义坐在那方大叔底下的石桌前,就着月光,自饮自斟,看上去似乎很是惬意自在,只是他时不时瞟向院子洞门的目光却破坏了他此时一人独酌的意境。
就在刘存义等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轻细脚步声,于是他立马收回了目光,一手执着酒壶,一手举杯,就差口中吟上李太白的一首月下独酌来应景了。
“刘大人。”
林河看到了沐浴在月光下,披着一身白色中衣的刘存义那副月下独酌的洒脱派头,先是愣了愣,然后目光落在了石桌旁那一方早已熄火多时的红泥陶炉,不由哑然失笑。
“林先生,你来找本官,不会还是想为那两家渔户求情吧?”
刘存义没有拿腔作调,只是饮下了那入口冰冷的老酒,语气森然地盯着林河问道,然后视线落在了林河手中那一叠纸上。
“刘大人,早春夜寒,在下体弱,咱们还是屋里说话吧?”
林河没有点破刘存义故作姿态在这庭院里等他,只是正色说道,而且说话的时候还故意抖落了几下身子,仿佛那冰凉的夜风真得冻人至极。
“好吧,且进屋里谈。”
见林河颇为上道,刘存义放下了手中的酒壶,走向了灯火未熄的内屋,林河在大牢里做的事情,李彪自是派人向上禀告,他在刑房里的心腹自是详细地向他禀告了一番,他知道的比胡宗宪这个总督还多不少。
直到林河离开大牢,刘存义才换了衣服,摆出了这一副吾酒兴大作,夜不能寐的疏狂举动,只是没想到自己竟是忘了让人把那红泥陶炉生火温酒,叫这精乖的小子窥出了破绽,实在是叫他有些遗憾。
进了屋里,林河便感觉到了一阵暖意,几个黄铜打的火盆里烧着银霜炭,没有半点烟火气,反倒是有股淡淡的松香味,闻着很舒服。
刘存义原本被吹得有些发白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他自是坐在了那张待客用的八仙桌旁,口中虽未邀请,但林河亦是坐了下来,然后将手中那叠纸放在了刘存义面前。
“你就算是从那两名倭寇口中问出了些军情,也该上呈给总宪大人。”
刘存义虽然心中好奇那些纸上林河到底写了什么东西,但仍旧是正襟危坐,没有多看一眼,只是故作淡然道。
“祝大郎和王三儿被倭寇掳走还能活下来,不过是被当做炮灰罢了,这次徐海率众进攻乍浦,他们自然不可能知道什么重要军情。”
林河对于刘存义的话,只是一笑道,他知道刘存义的性格是那种极有主见的人,想要打动他,就要给他想要的东西。
“哦,那你还来找我?”
刘存义被林河勾起了兴趣,他本来以为林河是从那两个贪生怕死当了倭寇的渔民口中问出了些什么军情秘辛来,想以此为那两家渔户求情,没想到竟然不是。
“刘大人看过不就知道了吗?”
林河没有回答,只是手指了指那叠纸,反问道,祝王两家渔户都是刘存义治下,若是他坚持要那这两户人家杀鸡儆猴,胡宗宪也绝对不会为了这么点事情去为难刘存义。
“哦,是吗?”
刘存义笑了笑,语气虽然带着疑惑,可手却已经拿起了那叠纸然后看了起来。
一开始刘存义看得不甚认真,只是看过了几行之后,才微微色变,接着便一张一张地看了下去,过了良久方才放下,皱起了眉头。
林河在纸上写的东西并不复杂,先是简略地介绍了一下祝王两人被掳走后做了倭寇的大体行踪,其中对于倭寇的航行线路有一定的推测,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林河重点记录的是倭寇的人员地域分布。
刘存义以前虽然知道倭寇中大部分其实都是明人,真正的真倭恐怕连十分之三都未必有,但却从未想过这些下海为盗做了倭寇的明人到底是哪里人,可林河给他看的东西里,却根据祝王两人的口述,对倭寇里的明人地域分布做了一个推测。
根据林河的分析和判断,徐海目前聚集的倭寇里,以福建的海盗为主,剩下的便是宁波绍兴等地的海盗,像祝大郎和王三儿这样被抓去的当了倭寇的,其实都是被当做炮灰使用的。
林河没有在自己猜测的记录里做什么结论,但是刘存义依然能看出林河想表达的意思,“林先生,这些就是你想拿来救下那两家渔户的东西?”
“刘大人,我知道朝廷法度不可冒犯,刘大人要用那两家渔户的性命用来震慑百姓不要投倭,我自然不敢违抗,只是我想请刘大人法外开恩,饶了那三个孩子性命。”
林河猜测不到刘存义的心思,只能诚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没想过能救下那家渔户的所有人,他能做到就是挽救那三个孩子,不至于让这两家人绝后。
“刘大人是要震慑百姓不要投倭,我以为可以让祝王二人当众忏悔,说说他们因为贪生怕死当了倭寇,不但在海上要被那些福建籍的倭寇欺负,还连累家人,然后刘大人念他们幡然悔悟,便放过两家幼儿,不至于让他们绝嗣。这样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既能知道朝廷的法度森严,也能感受到朝廷的仁德。”
“你说服我了,林先生,那三个孩子,本县就饶过他们了,但是你务必得让祝王二人当众悔过,一定要说清楚了那些福建倭寇是如何欺凌他们的。”
刘存义看着林河,神色有些复杂,林河拿来打动他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祝王两人当众忏悔,说出他们投倭之后有多么凄惨的下场,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姓真正心生畏惧,不敢投倭。
“刘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将此事办妥。”
见刘存义松口,林河也是心里松了口气,他救不了那两家渔户的所有人,能救下那三个尚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是好的。
“林先生,本县虽然可以放过那三个孩子,但以后他们三人便是官奴,你要带他们回嘉兴也行,记得去户房交银子买下他们。”
见到林河脸上神情,刘存义提醒了他一句,他做事向来就是这样遵循法度,他可以绕那三个孩子性命,但依然要罚为官奴,以儆效尤。
“多谢刘大人提醒,我自然省的。”
也许在旁人眼中,那三个孩子被罚为官奴,只怕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但林河觉得只要活下来就好。
刘存义没了谈兴,林河自是离去,他还要去趟大牢,交祝大郎和王三儿在刑场上如何当众悔过,到时候自然不能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如果两人悔过的效果达不到刘存义想要的,只怕事情还会再生波折。
林河走后,刘存义一个人又将那叠纸翻看了一遍,然后起身换了衣服,叫上了亲随径直往胡宗宪下榻的地方去了,他觉得林河发现的这些细节很有意思,想来胡宗宪这位总宪大人也会很感兴趣。
刘存义见到胡宗宪时,宽大的书房里摆着那张桌上,早已温了老酒,还摆了几样小菜,“见过总宪大人,文长先生。”
胡宗宪身旁,徐渭自是在的,这些酒菜也是徐渭让人准备的,他很了解林河,这个被他引为毕生知己的少年几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他敢去见刘存义,就必然有所依仗,所以他很肯定刘存义在见过林河之后,十有八九会来找胡宗宪。
“质夫来了,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对于刘存义的到来,胡宗宪显得很亲热,口中更是直呼刘存义的表字,徐渭之前已经隐晦地劝过他,要在浙江剿倭,就一定要有能做事的心腹,结党乃是必然之事,像刘存义这样有能力却又不讨东南士绅的官员,最是值得拉拢。
刘存义虽然性情耿直,但是这么多年宦海沉浮下来,自然不再是年轻时那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脾气,更何况胡宗宪的为人行事也都很合他的性子,落座之后自是跟胡宗宪客气了一番,喝酒吃菜。
“这些便是了,这林先生见微知著的本事,便是下官也要说一声佩服。”
酒过三巡,刘存义自是和胡宗宪谈起了正事,而林河写的那些东西自是被胡宗宪拿去和徐渭一起看了起来。
胡宗宪也是惊讶于林河能从那两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投倭渔民口中整理出那么多有用的消息,说起来他一直都有招安汪直或者说从内部瓦解倭寇的想法,但是却从没有把目光放在倭寇内部的地域之争上,如今看着这上面对于倭寇内部人员地域构成的猜测和分析,他不由想到了徐渭先前对他说的那番话,“思考方式的不同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听到胡宗宪忽然的自语声,刘存义也是愣了愣,随后因为这句话而陷入了沉思,等他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也不由心有所悟。
徐渭见胡宗宪和刘存义都想得入神,不由大为满意,在他看来林河已经在用他的方式影响这个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