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县城内,东门大街的一角,便是陆家在城里的宅院,占地足有数亩,门口两座伏牛般大小的石狮子尽显陆家将门的威仪。
平时陆府的朱漆大门总是关着的,不过仍有两名家丁在外看门,陆停打马回来时,那两
个眼尖的家丁便已瞧见了这位“四爷”,在陆府里地位最尊贵的自然是老祖宗,管事的是老
管家,但真正做主的却是这位家主大人派回来的心腹。
到得离陆府大门不到十余步的地方,陆停才勒马减慢了速度,等那两名家丁迎上来时,
他已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手里的缰绳也甩给了上前的家丁。
“四爷回来了!”
“把马带马房去,好生喂养。”
陆停一边吩咐,一边自是从大门旁的侧门进了陆府,他要回京师一趟,自然是要先向老
太太禀报一番。
陆府后宅,有一座佛堂,佛堂不大,不过四周却极清净,陆停走近了的时候,原本急快的步子也变得轻细起来。
佛堂里,陈设倒也简单,正中只摆了一座青玉雕刻的观音菩萨像有些奢侈外,其他的物件都极朴素,一名穿着月白色长袍的老妇人捻着佛珠正在念经。
老妇人便是陆府的老太太,她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生母范氏,也是嘉靖皇帝的乳母,便是胡宗宪这个直浙总督见了这位一品诰命夫人,也得行礼请安问好。
听到佛堂外那轻细却又带出一点声音的脚步声,范氏停下了手里的佛珠,“阿四,你怎么回来了?”
“老祖宗,我有事得回一趟京师,故而前来向您禀告。”
在范氏面前,陆停垂首肃立,就像是个乖巧的孩子,一点也不复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的气势。
“什么事那么要紧,要你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绾绾呢?那丫头还在县衙里不肯回来吗?”
范氏可不是什么简单妇人,她娘家也是军户出身,当年跟着丈夫在兴献王府的时候,就是个凶悍护家的主儿,后来当今皇爷被迎立的时候,她也曾经带着刀贴身保护过。
如今范氏老了,不复当年的英雌样貌,可是慈眉善目间还依稀有着几分刚毅果决,她说话时的声音也依旧中气十足。
“老祖宗,请看过此书。”
陆停直接从怀里掏出了已经装订好的《嘉靖正音》,双手奉给了范氏。
范氏自然是读过书的,她看到那书面上四个字时,神情倒也变得郑重起来,不过却没说什么话,只是接过后一页一页看了起来。
陆停站在一旁,不时小心翼翼地看着范氏脸上的神情,范氏年轻时不但提得了刀杀得贼人,也拿得了绣针做得好女红,更是知书达礼的才女,自家老爷常说自己是随了母亲,莫看范氏这几年不管府里的事情,可这满府上下就没什么事能瞒得了她的。
“写这书的人,有大学问啊!”
看完之后,范氏把那书小心地合上后放在了一边,她刚才也看到了前面的自序,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四,你有心了。”
范氏可不是那些只知道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妇人,在她看来这本《嘉靖正音》若是叫皇帝看了,必定喜欢,哪怕这是用大白话写的,毫无文采可言。
“皇上啊,他是个明白人,早些年也有着雄心壮志,可全叫那些狼心狗肺的官员消磨完了。”
范氏是嘉靖皇帝的乳母,从小是看着嘉靖皇帝长大的,刚进京那几年,那些文官可是没少欺负他们,范氏也全都看在眼里,她当然知道那时候的嘉靖皇帝是满心念念想当个好皇帝,做一番事业的,可哪想到那些文官那么坏,一个大礼仪之争,把皇帝的心气神都给磨没了……
听着范氏的抱怨,陆停也不奇怪,这位老祖宗向来不喜欢京师里那些官员,要不然也不会坚持要回平湖来养老,老爷几次三番都劝不住。
“阿四,你给我说说,这写书的是个什么人啊?”
范氏对于写书的人更加感兴趣,她对于有学识的读书人向来都很有好感,在她眼里能写出《嘉靖正音》这种惠及万民的大学问的,一定是真正的高人。
“写这书的乃是一个少年,今年十七岁还未到。”
陆停据实回答道,而他的回答让范氏吃了一惊,范氏是有见识的,这《嘉靖正音》里的拼音其实就是音韵学,放眼大明能研究音韵学的人也是凤毛麟角,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写出这足为天下法为万民所学的学问来,也委实太过惊骇了些。
“这位林先生本是秀水县林家的庶长子,在家时平平无奇,直到其父亲去世后,他离府独居,方才……”
陆停是什么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千户,刺探一个人的背景身世几乎成了他的本能,知道了林河的姓名来历后,他离开县衙后,只是用了半天不到的功夫,便已经把林河的底细摸了个透。
范氏听着陆停的话,倒也不由可怜可惜起这个才华横溢又懂得世情的少年来,尤其是听到陆停讲述自己一开始想要独自揽下献书的功劳最后却被林河劝住时,范氏忍不住叹道,“这林小先生有直入青云的才能啊!”
范氏在京师也住了十多年,大礼仪之争最炽烈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早看透了这大明的宦海风波,多少文官挤破了脑袋,争得头破血流也想入阁当阁老,争一争那首辅的位子,可他们中又有几个人能看透这官场。
“老祖宗说得极是,我也以为林先生若是能科场高中,他日入阁也未可知。”
陆停想到林河那与年纪决然不符的沉稳冷静后,也是忍不住在一旁道,但他想到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又有些担忧。
“这位林先生的文采是极好的,不过似乎不喜八股文,而且也做得不甚好,倒是让人费解。”
“八股文做不好便做不好,如今这大明朝能做事的官员里,几个是八股文做得好的。”
范氏倒是不以为意,她素来不喜欢那些八股文做得好的清流翰林,当年在京师时,她那个儿子可是没少挨他们的骂。
“这个林先生日后是个能成大器的人才,阿四你要给炳儿看好喽!”
范氏虽老,可心里跟明镜似的,陆家如今的风光全在她儿子一人身上,陆家下面两代又没什么出色的人物,若要保住陆氏的富贵绵长,便要广结善缘,朝中日后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比起京师里那些心怀鬼胎的混账东西来,自然是像林河这样日后前途远大的乡人更加可靠。
在大明官场上,同年座师什么的算一层关系,但始终不如乡党可靠,陆家在平湖在嘉兴府也时不时地结交一些本地的年轻才俊,便是为了这缘由。
“老祖宗,还有件事情,我觉得得叫您知道。”
看范氏心情不错,陆停想到自家那位小姐似乎有些喜欢林河,心中一动却是说道,他知道范氏曾说过,陆绾绾这个小女儿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不过这也就是说说罢了。
“什么事情?”
“和小姐有些关系!”
陆停回答时,便把陆绾绾是如何和林河认识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这中间他又提到了林河还做了画送给了陆绾绾,被陆绾绾视若珍宝。
“那位林先生文采风流,画功精湛,就连写得那首小词也是一等一的佳作。”
对于那副将红色的鲜艳运用得近乎极致的怒梅图,陆停也是极为喜欢,陆家世代锦衣卫出身,可是却很向往成为诗书传家的官宦豪门,哪怕是范氏不喜那些清流翰林,但终究是对文章华彩的饱学之士存有敬意。
看着陆停念出那首咏梅的小词时虽没有眉飞色舞,但也是声音慨然,范氏便明白这个对陆家忠心耿耿的家生子确实是相当看好那位叫林河的少年。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听到陆停念到最后那句时,便连范氏也忍不住喜欢起来,口中不由自语道,“写得真好,倒像是在写凤丫头似的!”
凤丫头便是陆绾绾的小名,范氏老来得了这么一个亲生的小女儿,自是宠爱非常,而且陆绾绾小时候就性子像她,做起事情来像个男孩儿。范氏以往也曾给陆绾绾留意过一些嘉兴府的年轻才俊,只是这个心气颇高的小女儿却一个都看不上。
“凤丫头马上就十六了,再不定亲嫁人,可就要成老姑娘了。”
范氏在那里自顾自说着话,陆停也不敢贸然接话,他倒不是有意想撮合小姐和林河,只是觉得林河虽然家世普通,出身一般,可是才华眼界却极高,这样的人倒是不妨可以考虑一下。
“那林先生的样貌如何?”
“长得极好,和老爷少年时不相伯仲。”
陆炳年轻时就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范氏也是一直以儿子为荣,此时听陆停这般评价,眼里的喜意又多了几分,她知道陆停绝不是信口开河之辈,这长得好,又有才华,那家世出身算什么。
“阿四啊,你也是看着凤丫头长大的,这几年你可曾瞧见她正眼看过这嘉兴府的那些年少才俊的,我看这凤丫头是动了心。”
“你给我请那位林先生来府里一趟,我要亲自见见他。”
范氏心里做了决定,她要看看那个少年是不是真的如此不凡,如果真是陆停说的那般,那是怎么也不能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