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倭之战，乃是国战，既是国战，自然要从全局考虑，以我现在观之，朝廷仍未真正重视倭患，倭患如今愈演愈烈，一是海上诸贼联合，二是朝廷方略失当，以至于沿海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下海为盗，方才使倭寇越发做大。”
“要彻底剿灭倭患，首先便要开海禁，给沿海百姓一条活路，同时瓦解倭寇内部，此外便是恢复和日本国之间的勘合贸易，让那些为倭寇提供武士兵甲的领主难以为续，至于朝廷则要兴建水师，重建宝船船队，阻倭寇于海上，东南沿海要重置卫所，训练精兵剿灭上岸的倭寇。”
“我以为，剿倭真正的大敌不在海上诸贼，而是为私利而忘国家的那些东南官绅身上。”
说到最后时，林河的话让戚继光整个人都头皮发麻，他起先以为这位林先生和徐渭不同，但是如今看来，却是一般的狷狂无二。
“好一个，剿倭大敌不在海上诸贼，而是那些官绅。”
徐渭大声狂笑了起来，能听到林河此番论断，简直不虚此行，此人的眼光远胜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看着狂笑的徐渭，戚继光只恨不得自己不曾听过方才那番话，他是有抱负，他可不想和这两个疯子一起被那些东南官绅当成敌人。
“戚将军，你可知道这些年倭寇上岸次数那么多，何以官军难以掌握倭寇行踪，可倭寇却能屡次伏击官军？”
看到戚继光色变，徐渭却是丹凤眼一扬，语气冷厉地问道。
戚继光被徐渭那冰冷的目光所迫，饶他已是阵斩数十人的大将，也不由为之气夺，惴惴不敢言，他当然知道这些年官军剿倭不利是有人向倭寇透露官军行踪，这几年官军死伤无数，可是真正被查出来的通倭逆贼又有几个。
“戚将军不是不知道，只怕是不敢说出来吧？”
徐渭再次笑了起来，他了解戚继光，这个胸中自有抱负的年轻将军，比起那个耿介的俞大猷要圆滑得多。
“文长先生何必明知故问呢？”
戚继光沉默了一阵后答道，只是却依然不敢面对徐渭直视的目光。
“你若只想当个将军，确实不需要知道这些东西，只需要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就行，可如果你以后想走得更远，就该知道这些肮脏的龌龊事。”
徐渭的声音掷地有声，他看好戚继光，觉得戚继光比起俞大猷更能在大明的官场上生存，所以他希望戚继光能更早地明白一些道理。
“林兄，你既然敢说这番话，想必自有对付那些东南官绅的方法，难道不愿说出来吗？”
徐渭看向了林河，这个少年终究是和他一样的人，看不得这个污浊的世间，只是这个少年比他要更有勇气，他恍然间有些明白这个少年之前在纸上画的那些东西背后真正隐藏的目的。
“算了，你不说也无妨，有些事说出来反而徒增烦恼，倒不如先实在地做些事情。”
未等林河开口，徐渭已自答道，只不过他看着因为他的一番话而若有所思的戚继光道，“元敬，今日林兄和我所言，你就当从来也没有听过，但我望你有所防备，明刀易躲，暗箭难防，有时候总宪大人做一些事情也是不得已为之。”
听着徐渭近乎露骨的暗示，戚继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知道东南有官绅和倭寇暗中勾结，可未想到居然能到如此地步。
“林兄，你还是说些对于军阵士卒行伍的见解吧，你的立论太高，一般人受不起。”
“刚才是我失言，戚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看着三言两语间就将三人谈话尽数掌握于手中的徐渭，林河才知道自己和这位东南狂士之间的差距。
戚继光这时候哪还敢把林河当成普通人看待，在他看来一个徐渭已经够狷狂，如今再来一个，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尤其是徐渭那番话里隐隐透出的意思更是叫他心乱如麻。
“我看今日就到这里吧？戚将军此刻心乱了，而且我谈兴已失，徐兄，不如归去。”
“也好，回去当与林兄大醉一场。”
徐渭欣然起身，刚才那番话足见林河心中深处所思所想，不少想法和他不谋而合，更重要的是这个少年有胆气这般赤裸裸地在戚继光这个朝廷正三品的参将面前把东南倭患背后最阴暗龌龊的那一面说出来。
看着并肩而去的林徐二人，戚继光竟是忘了相送，直到两人出帐，他才醒悟过来，他想追上去说些什么，可是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东南那些官绅为了兼并土地，垄断海贸，简直丧心病狂，可是又能如何，这群人和朝堂之上的那些达官贵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只是一介武夫，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样？
出了中军大帐，林河方自朝徐渭一礼道，“刚才多谢徐兄为我遮掩。”若不是徐渭后来那番话吸引了戚继光的注意力，他的下场堪忧，不过这也让他明白过来，戚继光不是那个后人想象中的完美英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我之间，志同道合，不过区区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徐渭看林河的眼神已然完全不同，他本以为这个少年是先利自身而后利天下之辈，但他却是错了，这个少年不只是有做大事的志向，更是有做大事的计划，对戚继光的那番话不如说是一种试探，可是却做得莫名的急躁了。
徐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林河在见到戚继光之前，似乎以为自己很了解戚继光，就好比对他似乎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徐兄，你可知道你我所想之事有多艰难，我是个一穷二白的白身少年，而你也不过是世人眼中的白身狂士。”
林河低声说着，能在这个时代里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
“难又如何，有些事总要人去做不是吗，你不知道，我曾经一人独行，那种惘然不知所措的感觉有多难受。”
徐渭的目光里有种让林河感到动容的力量，他以前在市井里曾听说过徐渭为了穷苦百姓智斗官绅的故事，现在想来这些看似显得徐渭智谋无双的故事背后，其实是徐渭一人独行的无奈和孤独。
“你知道吗？你写的那张纸让我看到了无数的可能，我曾经不是很肯定那一切，但是现在我却无比相信，你也许能做到那些我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徐渭注视着林河，然后他发现这个少年脸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和冷静。
“徐兄，我要做的其实都只是一些很小的事情。”想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曾经翻腾过的想法，林河笑了起来，“那些朝堂衮衮诸公看不起的很小的事情，但是终有一天，我会让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情化为不容阻挡的大势。”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现在的我还是太弱小，名声也不够，我要回嘉兴府继续养望，积蓄财富和力量，然后创造时机。”
“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留在总宪大人身边，总宪大人将是日后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大树，大树倒了，我们想做的事情也就无从谈起。”
“好，我听你的。”
徐渭笑了起来，这种有人同行的感觉真的很好。
……
军营门口，李义四名护卫显然没想到徐渭和林河居然这么快就要离开了，不过他们倒也没什么意见，若是可以的话，他们也不愿意留在军营里过夜。
“文长先生，可还要去其他地方看看？”
“不必了，回城去吧！”
刚离开军营不远的地方，林河正和徐渭聊着天，被徐渭引为知己后，他也不再掩饰什么，甚至主动自曝其短，直言自己根本不会做八股文，问徐渭可有什么办法。
“你问我一个连考四科都不中的人？”
“你不中，那是因为有人不愿意你中，不是你的八股文不行。”
听着林河的回答，徐渭开怀地笑了起来，他科举屡试不中，又有几个人敢如林河这般直言其中的原因呢？
“以你的才智，若是愿意学做八股文，有我调教，三年当可出师。”
“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去学做八股文。”
“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把历年科举的八股文集子背熟了，我教你如何截搭拼凑，做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若是能提前猜中考题，我帮你捉刀代笔，博个三鼎甲也未可知。”
徐渭的话若是叫旁人听了只会吓得惊骇莫名，或者当成狂妄之言，但林河相信徐渭不是信口开河，因为这位的文章放在当世，亦是属于顶尖之流，嘉靖年里的那些状元们还真没几个能比得上徐渭的。
“不知道这历年八股文的集子哪里有？”
“你放心，我当年科举屡次不中，家中那些八股文集册尚在，改日我让人回老家一趟，拿来送你，另外你们嘉兴项家的天籁阁，家里藏书三教九流无所不包，那里不止有历年朝廷会试的八股文集册，便连各地乡试也不少，你若有办法，可想法去项家观书。”
“项家吗？”
听到徐渭所说，林河自是记下了，对于项家，他本就有所图谋，毕竟项家的当铺兼着质铺和高利贷的行当，又是嘉兴府第一等的豪强世家，他要做的事情，一旦做大，项家便是绕不过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