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神功二年八月十五日,益州道大溪口县城中一片涂炭狼藉,官兵和百姓的尸体堆在城门口,正被运走焚烧。这是路为宏和李元倾自出兵以来打得最艰苦一仗,但也不过一日就占领县城。此地已到了益州道的最北端,再经两县将进入山南道,过了山南道就是河南道。这一路真是来势汹汹,真应了路为宏的算计,益州道吏治*,今年又正值大旱,官吏没有按制抚恤,百姓饿死的饿死,逃难的逃难。一旦起兵,一路响应,兵源如滚雪球般扩大,后来有些县城不打即降,剑南道的军队又在忙于应付南诏,抽调不过来,所以仅用大半月时间已纵穿益州道,朝野为之震惊。
段苍山虽早通知了益州道,但是用他的话来说“天杀的”益州道节度使马旒成竟马上派了人来索要杨益远的独子杨霭去做人质,要去了又不善待,才三日杨霭就在狱中得了重病。杨益远本就万般无奈,儿子一走他更无心恋战,以至军心涣散,战斗力大减,根本无法与益州道的军队联合应战,现在又听说儿子得了重病,杨益远已彻底象一头阴怒的雄狮,军队驻扎在大溪口外五十里已无法开拔。
杨家军的中军帐中此时一片阴霾。叶承公、狄仁杰、林少清、关山、昂罗藏德、杨益远、段苍山坐了一屋子,却都一言不发。
“杨司主,你一路懈怠军令,以至战机迁延,如果三日内再不能阻止路李叛军,你就是第一死罪!”静默中叶承公突然厉喝。
杨益远沉默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小司的钩连军本就是适应山地作战,此时已到渝楚地界,不再适宜钩连军作战,小司亦无能为力,还请监军体念下情。”
“杨益远!路李叛军本就在播州境内,我们一路追击都未能拿下,一旦让他穿过了渝楚边界,你还能有命在!”
“小司无能,虽心焦如焚,却不能勤王用事,就请监军治罪吧!”杨益远干脆要甩手不管。
“报!益州道节度使派使求见!”
“请进来!”叶承公道。
一个轻衣简装的益州传信兵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单膝跪倒,呈上信报。
叶承公展开一看,连连冷笑:“杨司主,你真是英豪世家!马节度使来信:播州宣慰司司主杨益远之妹杨阿扣率兵三万包围渝州,益州道节度使府告急,请速捕杨益远,切切!拿去看看吧!”说着将信报摔到杨益远面前。
杨益远慢条斯理地拾起展开,边看边心里大笑,真不愧是我杨家后代,妹子好样的!嘴上冷笑:“事已至此,小司无话可说,就请监军裁处!”
“好,那本监军就成全你!来人,押下杨益远!”
“慢!”狄仁杰与段苍山同时喊起来。
“报!”一个千牛卫又跑了进来:“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已至辕门外!”
李元芳从七月八日离开赫章,至今已与大军分离一月有余,中间除梁十味带回信来,再无音讯,失踪一月,此时在渝楚交界,终于再回军中,帐中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请!”叶承公脸色阴沉,从牙缝中迸出一字。
“狄大人,”叶承公转向狄仁杰:“你的大将你来审。”
元芳一身深蓝色的武官便服,皮箭袖扎腕、皮带束腰,一如出发前的英姿利落,但神情严肃深敛,不复出发前的怀有希望而又随时准备应付瞬息万变。
元芳向狄仁杰单膝跪倒:“末将拜见狄大帅!”
“嗯。李将军,这位是监军叶承公叶大人,你也见过。”
元芳一顿,继而道:“末将李元芳拜见叶监军!”
“罢了,李将军请起。”叶承公一双铁钩一般的眼睛深深盯着元芳。他在盘算、权衡,这一个中军帐中就有三大股势力。龙犄卫的掌控权最高,可人数最少,千牛卫次之,杨益远的地位最低,可人数最多,哪一股势力弄不好都有可能哗变。刚才他并非真的要扣押杨益远,还好苍山反应快,狄仁杰也接了招。现在又出来个叛军首领的兄弟兼大将军李元芳,越发热闹了,这出好戏不好唱。
“李将军,你从七月八日至今去了哪里?”狄仁杰当着所有首领、将领的面不得不从头审。不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元芳今天在这里脚都立不稳。
“回禀大人,末将去了大娄山。”元芳并未回避,字字铿锵。
“是何目的?”狄仁杰声音威严。
“只因叛军首领之一李元倾是末将的亲生兄弟,末将前去阻止兄弟反叛。”
“有何结果?”此言一出,帐中更是静得呼吸声皆可闻。
“末将劝阻未果,但在山上发现被叛军掳去的淮阳公主,将她带下了山。”
“人呢?”狄公上身微倾,他还想问,如燕呢?内卫芳儿呢?
元芳紧抿双唇,默然稍顷,帐中空气几近窒息,才听他低声道:“回程途中,遭遇伏击,末将与淮阳公主、夫人狄如燕和婢女芳儿都失散了。除末将一人回到军中,其他三人至今生死未卜。”
话音未落,叶承公如堕冰窖,狄公心如刀割,苍山急痛攻心,你李元芳回来了,可是带出去的人一个也没回来!
“李元芳!”叶承公声音苍凉而凄厉:“你说你去劝降叛军,有何为凭?淮阳公主失踪在回程中,你做何解释?你、你临阵擅离职守,其罪当诛!”
“末将领罪!”
元芳此言一出,狄公又是一震。元芳啊,你这四字一说出来可是将命付上,你可知道它的分量?也只有狄公最清楚,此时元芳的心中已无所谓罪与罚、生或死。爱妻失散、生死未卜,公主失踪、无以交代,面对兄弟,战场相残,生亦何益,死亦何惧?可是元芳你回来岂是为了领罪,岂是为了送死?
“李元芳,”狄公苍老的声音中带着历经劫难、百折不挠的遒劲:“你回来难道是来求死?”
“末将但求速死!”元芳双目紧闭,重压使他一时间意志全无。
“混帐!”狄仁杰老泪滚出:“你凭什么死?你的良心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你不负皇恩,不负黎民,凭什么要你死!”
“我对不起亲人!”元芳这一句悲凉,满座震恸。叶承公痛愧芳儿,狄仁杰痛愧元芳,苍山痛愧乐娘,杨益远痛愧独子,林少清痛愧慧娘。人生路上,每到重压之时,最对不起的竟是至亲至爱之人。
“李元芳,你交代清楚!”狄公暗暗深吸一口气,以他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历经大惊大险无数,在这急痛下还是尽力镇定了下来。
元芳竟无声。每拖一刻,大帐中的压力就深重一刻。道行最浅的关山已经开始躁动不安,想咳又不敢咳,双手紧紧抓着战袍。
“说话!”狄公一声厉喝。
“罪将无话可说。”元芳的声音依旧浑厚,却是少了往昔的气势与底蕴,于绝地处发出,闻之令人心酸。
“你不说,好!”叶承公干瘦的双手紧握,竟有些直不起背来:“暂且收押,留待圣上处置。然不罚不足以立军威!来人,拖下去打八十军棍!”
八十军棍下去,轻则骨断筋伤,重则半条命都没了。狄仁杰哪里舍得,可关心则乱,竟一时噎住。元芳啊元芳,你为什么不说话?叫我如何替你开脱?
帐外进来龙犄卫段威段恒,上来就扭住元芳双臂,元芳还是一言不发。可急坏了林少清和关山,两人一起上前单膝跪倒:“请监军大人手下留情!临阵用人,莫损大将!”
苍山真恨不得一脚踹到两人身上去。站起来朗声说道:“押得好!打得好!临阵脱逃,就该重罚,以立军威!”
“谁说他临阵脱逃?”狄公立刻接上来:“李将军走之前曾与本帅一五一十地言明,本帅亲口准许,何来脱逃之说?若是脱逃,他又怎会回来领死?”
“就算不是脱逃,”苍山拉着长音:“那也是护驾公主不力,该押该罚!”
林少清已有些回过味来,关山却不知道他们唱的是哪出,他可是元芳旧部,对元芳敬仰有加,看着那个段苍山的背影真是恨得牙痒痒,此时还是救李将军要紧:“监军大人,情况未明,战事又凶,依末将愚见,先押下李将军则可,仗责就先记下罢。”
苍山狠狠一瞪关山,就你知道心疼他,回头你不是要逼死他!
“漫忆,”元芳突然叫着关山的字:“不要求人!该罚就罚,该押就押,元芳死都无怨言!”
叶承公这时回过味来,嘿嘿两声冷笑:“好样的,李将军!既然众将替你求情,本监军就不打了,先押起来罢!”
苍山一愣,心中顿寒,师傅啊师傅,你可不能对李将军这么狠!
元芳被押出帐外,叶承公重又想起了杨益远。现在益州道的军队被阿扣的三万人阻隔在渝州以南,两万钩连军又实际上全听杨益远指挥,这个南方王还真不大好对付。叶承公的威压遭到杨益远的一再软抗。苍山请求了两次,才终于得到叶承公的首肯,容后再议。
散帐后,叶承公与狄公都走了出去,关山早已忍耐多时,此刻见苍山要走,上去一把就拽住他的肩头:“段副使,你说清楚,你刚才为什么要为难我们李将军?”少清想劝他,被他一手拨开。
苍山打量了打量他。一肚子的烦心事,还要被这个愣小子搅和,倒也算他对他的将军有点情义。
“说你傻,你还不承认。”苍山偏要拿他寻开心。
关山气得脸红脖子粗:“你骂谁傻?”手上又加了把力,看来就要开打。
石头从帐外也跑了进来,这小子十七岁了,跟着林少清来到剑南道后参了军,两年中靠着一身功夫打遍军中无敌手,也混到了个副将,三年前哑穴自动解开,这小子也练出一项常人没有的本事???平常废话很多,可不该说的一句不说,绝对沉得住气、有分寸,但哪有热闹也绝对少不了他。现在看关将军和老段争执了起来,他觉得满有意思,三步两步就冲了进来。
“关将军,段副使不是有意的。”石头说着就一本正经地拉起架来:“段叔,关将军也是着急李将军,您别在意。”
苍山指指石头,继续损关山:“你还不如这孩子懂事呢。不过石头你可说错了,你段叔我就是有意的。有意的!我就要让李元芳挨几下。”说着转身就走。
关山火冒三丈,你损我不要紧,要害李将军可绝对不行!关山不顾石头的劝架,一手探过去又要拽住苍山的后襟,谁知才碰到他的衣服,就觉手下一滑,苍山一个转身,已伸臂与他搅在一起,低声喝道:“还闹!”说着用力一拽,将关山拉到近前,此刻少清和石头都围在旁边。苍山低声道:“打两下不就完了吗?回头报个新伤旧伤俱发,就不用上战场了,难道你非要他与兄弟对战?”
一句话说得关山一愣,林少清早已模糊地想到这点。苍山放开关山的手臂,恨了一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