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灰色的麻布帐篷在连绵的白布军帐中显得分外特别。这是顶罪帐,元芳坐在其中,除了手上脚上带着铁镣,没有太多的拘束。元芳静静地闭目养神,在想着遭遇的那三次伏击,一次比一次凶狠,山火、弓箭、滚石,燕子受苦了,身上有伤,但熬住了。芳儿确实身手不俗,谁教出来的徒弟?淮阳公主有情有义,如果不是她舍命相护,不能保证最后谁都没受重伤。只是,现在她们都安全吗?
“元芳。”狄公一声呼唤将元芳惊醒,方才竟想得这么沉。
“大人!”元芳忙起身行礼。
“罢了罢了,莫行礼了。”狄公心疼地看看他手上脚上的铁镣:“坐下说话,孩子。”
狄公这一声“孩子”叫得元芳一股热流滚上心头,这是大人啊,终于回家了。但这毕竟不是家,帐外四周站满钩连军,大人会问什么,他早已想到,但他该答什么,却让他虽坚定却不忍心。大人年纪大了,不该让他太担心。元芳忽然灵机一动,拉过狄公的手,在手心写了两个字。
当苍山来到灰麻布帐外时,正看到狄公面色平和地走出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扫过苍山的脸,苍山忙低头站在路边,就觉得狄公带着满腹的话从他身边走过。
帐帘被挑起,元芳抬起头来,他期待的第二个人来了。这个人的到来是明朗目前局势的关键,而且和他之间可以“畅所欲言”。
果然,苍山笑着开口就是突厥话:“李将军以后来我们卫里做事吧,我服你,装得太象了!”
“什么意思?”元芳还绷着。心里道,你小子会讲突厥话就是好,现在没什么比这更方便的。
苍山上来拽拽元芳的衣袖:“兄弟,你这身衣服太干净了。好歹弄件破点的。”
元芳眉毛一挑:“凭这个你就说我撒谎?”
“当然也不只这样。反正,咱们讲突厥话他们也听不懂,你就实说了吧,公主在哪儿?”
“不必再问了。”元芳不想对苍山说慌,却也不想回答。他费这么大辛苦,差点挨了八十军棍,就是要隐瞒淮阳公主在回京途中的事实。他在下山的路上想起筱绪说过的一句话,淮阳这个人物你可不要小看,他当时只想自己行得正,做得端,不在意任何探查,此时想起这句话,才突然明白了筱绪兄的深意。淮阳必须安全回京,否则会搅起更大的朝局动荡,只怕武三思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牺牲这个女儿,以向狄公一派发起猛攻。一个引子,一个不引人注意却是重分量的引子,元芳想到这儿心里一激灵。淮阳不能跟着他回军营,也不能把她放在外面,只能委托芳儿把她秘密送回京,谁也不能知道,元芳现在信不过任何人,除了狄公。至于段苍山,也没必要向他挑明。
“尊夫人可还好?”苍山看着元芳的态度,已大致明白了淮阳的去向。
“劳你记挂。”元芳简答。燕子下山后因伤重便留在农家休养,本要跟着元芳来,但实在身体虚弱,三次伏击已耗尽她的元气,能捡下一条命实在靠这四人间毫无嫌隙,互以赤诚相待,才能度过血火之劫。元芳这一回军中无疑送死,实在是不回来便坐实临阵脱逃的罪名,狄公身为他的主帅,如何脱得干系?元芳为了狄公,必要回来,但何苦带累如燕,便硬将她留下,现在想来应该一切还好吧。
苍山点点头:“芳儿可是叶监军的孩子,你慌称她失踪,可要累及自己受苦了。”
元芳吃惊地看了一眼苍山,没想到,实实没想到,他们竟是父女,可怎么一点都不象呢?
“你可别怪叶监军,”苍山微低下头:“他、他。。。。。。,你别怪他。”
“叶监军职责在身,李某从未怪过。”元芳非常平静。
苍山长叹一声,他方才与叶承公大吵了一场,从未那样忤逆过师傅,吵完了又痛悔,被叶承公大骂让他滚出去,他倒不滚,在师傅面前跪了半晌。但在元芳面前,他依旧要请元芳原谅,叶承公有时虽凉薄,但绝非险恶奸佞之人。
“你是否已知杨阿扣之事?”苍山转而道:“她正包围着马旒成的节度使府,我答应杨益远,一定去迎回他的儿子,调解双方,他也答应暂听调令。你呢?你可怎么办?”
元芳沉默了一下:“我静观其变。”
“如若战事吃紧,你。。。。。。”苍山关切地看着元芳的双眼,他今天来,这是他最要知道的答案,也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答案。当初是他提醒他去见武筱绪,也是他暗劝他莫要蔑视亲情,可今天又是他亲口来向他求证是否会将兵阻敌。问出这句话,苍山同样感到一阵火烧火灼的艰难。今天元芳甚至不避挨打,已经表明他避免与兄弟对战的态度,但苍山还是要来问,他突然感到自己这问的可耻,怎么问的出口,可又怎么能不问?
元芳倏然想起在狄公手心写下的那两个字:放心。
他是要狄公为如燕的安全放心,为公主的下落、内卫的去向放心,可此刻苍山问出这句话来,这两个字竟又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难道这就是他李元芳的宿命么?总是在让别人放心,让国家安定,黎民安居,为此需要付出他的一切,他也甘心,但再要他付出亲人的一切呢?
元芳的眼眸渐渐深邃,幽黑而深重,紧绷的唇角是为了掩饰悸动的颤抖,缓缓张开的双唇中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放心!”
苍山盘膝坐着慢慢弯下腰去,一个深深的鞠躬,为了社稷苍生。
就在刚才,苍山向师傅拜别,叶承公沉着脸一言不发。他本要苍山此去办完事后就不要再回来,从此消失于人间,一切可能的罪责叶承公早已想好替他承担,可苍山想了想,此去事关重大,直接影响着南方大片江山的稳定,还是决定将一切安排妥当,需回来便回来,务必功德完满。他这样痴这样傻,已不是第一次,没有人比叶承公更了解他。临出门的一刹那,叶承公望着他的背影,压不住心中千万难舍,终于沉声道:“苍山,你是真正的无名英雄!龙犄卫以你为傲!”
苍山胸中霎时热血翻涌,没敢回身,背对着师傅留下一句话:“学生相信李元芳大将军是真正的大丈夫!师傅若还顾念学生的一片心,就不要屈折了他!”
此刻苍山对着元芳的这一鞠躬,包含多少敬重、信任,这既是重托,亦是肝胆相照!两人虽非血亲,却不亚于任何兄弟之情,同心同德更胜似亲生。
元芳对苍山岂不惺惺相惜,只是一直以来,身负千斤,无心体会这份感情。今日一别,两下皆险,山重水复,也不知是否还能再相见?再见之时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元芳难抑冲动,一直刻意保持着冷静甚至距离,此刻也为这真诚的情感而动容,一把拉住苍山的胳膊:“兄弟,多保重!生死虽无常,后会终有期!愚兄定不负君意!”
苍山的胳膊与元芳拉在一起,犹记初见时,两强对峙,势均力敌;土堡交谈,刀锋流水;一朝瘴毒共患,不惜生死相倚;同佩鹤莲白玉,因缘世代传递!
今朝就此别过,一个前线将兵,一个后方斡旋,依旧是互相支撑,共赴国难。怎能不叫你一声“兄弟”,此生珍重,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