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苍山从没睡过如此深沉的一觉,醒来顿觉神清气爽、精力充足。
真是年轻不知愁,虽然自发现杨益远有起兵的意图,就日夜注意,一日比一日辛苦,一直到彻底暴露,在听命于皇帝还是保全播州宣慰司之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一旦得到了师傅的悉心照顾,就好象孩子回到了家,一股巨大的快乐和活力又重新注入体内。
苍山也不想叫人,自己试着下了床,居然可以一直走到门口,苍山满心高兴,一把拉开门,正看见叶承公走入院中。苍山一笑,笑容映着阳光,在叶承公看来比阳光更灿烂。
“还不回去,山中凉,小心受着风!”叶承公惯常是骂他的口气。这个忘年交、和自己有着生死之情的孩子太调皮,叶承公又不舍得打他,骂他就成了常事。
“我刚出来想透口气,多少天没晒着阳光了。哎,谁又惹着您老了,一张被人欠了二百吊的脸。”
叶承公满眼关爱地看了看苍山:“何止欠我二百吊!今天他再晚来一刻,我就军法处置!”
“谁?您说谁?”苍山追着问。
叶承公回身关上了门:“你的司主,杨益远。”
苍山暗吸了一口冷气:“他是司主,不是将士,应在赦免之列。”
“没有赦免!他若怠慢军令,军心立刻不稳,我自然要严办他!”
“等等、等等,”苍山上前拉住叶承公的手腕:“咱们不说气话。您在惩处他之前,怎么也要想想他的地位。否则后果堪忧。”
“我用你教?”叶承公突然发火,唾沫星子都溅到了苍山脸上。
苍山用指头一抹,摇了摇头:“您是不是想逼他造反?”
“他敢!”
“他当然敢!杨益远是惹急了就敢不要命的主。您是想让他把我们几个都喀嚓了,然后跟朝廷宣战?”
“照你这么说,我还不能惩治他了!”
“不是不能惩治,您老较什么劲那?看您这张脸,哪是要惩治他?是要吃了他!为什么啊?”
叶承公沉默不答。
“要是为了我,那就不必了。”苍山的声音低了下来:“别逼他造反,播州需要这个司主。我已向皇帝上了密折,详细陈情了播州的状况,也许皇帝会再考量。无论如何,给他个机会,师傅您别逼他。”
叶承公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抬眼看看侍立在身边的苍山,虽然觉得他如此亲,但好象还是不够了解他。
“坐下坐下。你难道不恨他?”叶承公扶苍山坐下,自己却站了起来,认真地看着苍山的眼睛。
“不恨。”苍山没有犹豫:“杨益远是个好司主,把播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这里没有他不行。”
“我问你恨不恨他?”叶承公打断他,不容他回避这个问题。
苍山感觉被逼入了死角,原来说出情感这么困难:“不恨!您知道吗?他动我第一鞭子的时候,自己的茶都掉到了地上。您也不知道,我到开阳的第一晚,几乎已经没命,他用胸膛暖了我一晚上。”
“就为这些?他差点把你折磨死,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叶承公的口气在苍山听来好象在骂他傻瓜。
“您知道我在播州这五年都是怎么过来的?”苍山的火气加委屈终于大爆发:“我和杨益远怎么认识、怎么深交、共过多少患难?我们为了改进播州田制,得罪了多少豪强,几乎被暗杀,混乱中他替我挡了刀!我们都是大活人,不是被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东西!我恨他什么?他恨我什么?播州没有他这种当地强人,想用流官统治,还不知道会多混乱、多黑暗!恨?我只恨我不是天生播州人,否则我就做他的副使,辅佐他一辈子!”
叶承公从来没见苍山发这么大的火,看他眼圈发红,骂得痛快淋漓,叶承公真真切切听出了其中的委屈,不由得伸手心痛地拍了拍这个年轻的脊背。
“对不起,对不起,师傅!”苍山痛快地吼完了,被叶承公一拍,顿觉这火冲师傅发的不应该,可谁让他是自己最亲的人啊,如父亲一般最可依靠的人。苍山心中一热、一痛、一软,将头伏入叶承公怀里哭起来,这一哭把五年的委屈、压力都哭了出来,把山中受的苦,童年挨的饿都哭了出来,有个父亲真好,有个父亲一样的师傅真好。
路为宏命军医给如燕简单包扎了一下较深的两处伤口,如燕就坐了下来,为元倾把了脉,但觉脉搏急促无力,看他胸口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还是浸出殷殷血迹,显见血流不止,胸膛起伏,呼吸却很慢弱,似乎一呼一吸间都很费力。
“他的手可有劲?”如燕看看元倾与元芳相握的手。
元芳只觉那手越来越松软,用力握了握,元倾只轻微动了动。
“元倾,你握握我的手。”元芳俯身看着元倾,轻轻地唤他。
元倾似乎很努力,但手上已缺了劲道。方才还一再抓着元芳,提醒他莫要冲动,可此刻好象毒性突然发作,难道这就是??说的“晚些时才看得出来”?
元芳心慌了,看到元倾慢慢睁开眼,声音比刚才又弱了许多:“哥哥、大嫂,我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难过。”
元芳心中一酸,一把握紧元倾宽大的手掌,这只曾经能催金断玉的大手此时握在掌中,已如婴儿般绵软无力。
“如燕,你快想想办法!”元芳的声音干涩沙哑。
如燕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只怕是钩吻毒,若真是,用三黄汤灌下,可以解。”
“什么三黄汤?”
“黄岑、黄柏、黄连、甘草煎成汤,立可见效。”
路为宏转眼望着军医。
“甘草和黄连我这里都有,只要另两味就行了。”如燕道。
“这四味药小人都有。”军医紧接着说。
“快去!”路为宏挥了挥手。
“如燕!”元芳扶着如燕的胳臂,看她一直面色苍白,虽然伤口的血止住了,但一直都没仔细包扎,方才是担心元倾,勉力支撑着,又殚精竭虑,此刻稍微一松劲,身子一晃,元芳连忙扶住。
“还不快给她包扎!”
路为宏点头:“把她送土牢里去,让你的随从给她包扎,这样放心了吧?”
“不,我给她包扎,我去哪里,她去哪里。”
“做梦!”路为宏声音突然变厉,一挥手,两个亲兵冲上来,唰、唰两柄钢刀就架在了如燕脖子上。
元芳忍无可忍,一抬脚一腿踢飞了一个亲兵,闪电中伸出左手捏住另一人握刀的手腕,只听一声惨叫,刀当啷掉在地上,那人也直倒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黑影一闪,路为宏已欺身到近前,一掌大力挟着凌厉的风声拍向元芳前胸,元芳双臂交错相隔,如燕一提气,想起身相帮,却是脚下绵软,被元芳断喝一声:“别动!”
“李元芳,你刚才答应我什么?”路为宏的声音阴厉。
“我答应你不动作,可你不能伤害她!”
“我何时要伤害她?这里也有你提条件的地方!来人,把这姑娘带走!”
武皇在软榻上斜歪着小憩了一阵,醒来后才不过刚起更。武皇只觉嘴中发苦,便命端来一碗冰糖莲子羹,少喝了几口,又让窗子全部大开,清凉的夜风吹了进来,武皇心中顿觉一畅。
“叫那院中的琴音停了吧。”武皇缓缓道。她打盹醒来后往往头痛,便要清音阁里弹琴,琴音穿过水波、柳树,被微风远远地吹送过来,缥缈悠扬,润而不燥,最能涤荡开她昏闷的头痛。不过此时已经觉得好了很多,武皇日夜念着石碑的案子,知道狄公他们在播州,想起前几天播州的龙犄卫段苍山进的密折,当时看着不合脾胃,匆匆扫了一眼就丢到一边。今日想起来了,又想再看看。为君者,岂能因为不爱听的言论就不听?那不是要做昏君了吗?武皇撇开心中的不耐烦,让身边女官将密折中镶银边的蓝色折子拿来,打开细细地览阅。
这一仔细,还真慢慢地看出味道来了,不仅拿起朱笔在上面圈圈点点。
“夏荷,”武皇吩咐女官:“去将柜中那些播州进来的密折都给朕找出来,先找这一年的。”
渐渐地已是二更,夜风越来越凉,吹来院中的栀子花香,武皇越来越精神,铜雀嘴里叼着高大的烛台,上面插着十二支手腕粗的红烛,烛泪一滴一滴慢慢滑落,烛光略一暗,就被宫女持着长剪,一剪烛花,那灯芯仿佛受痛一般“?”的一响,烛光就越发地亮起来。十二只铜雀灯照得偏寝殿里如同白昼,照亮着皇帝的夜晚。
“上官昭容,皇上在披阅奏章。”
“多久了?”
武皇听到外面隐约传来宫女与上官婉儿的声音。
“婉儿,你进来!”武皇面露笑容。
“圣上,都这么晚了,您还在辛苦!”婉儿恭敬而又心疼的声音。
“你来看看,这个段苍山进的折子,朕怎么一直就没看进去呢?”
“段苍山?”婉儿瞄瞄那些密折的颜色:“哦,那个去播州的龙犄卫。他太年轻,只是去立个梗子,圣上怎么会太在意?”
“诶,这么想就不对。朕以前也是这样想,不派人不放心,派年纪大的杨益远不放心,派了个年轻人,朕就太轻视他了。你看看这些折子,事件详实、数目精准、条理清晰,目前播州正吃紧,这些折子对朕很有用啊。”
“圣上不是有意撤司吗?这些折子恐怕很有帮助?”婉儿试探地看着皇帝的脸色。
武皇笑而不答,将朱笔在最后那份折子上用力点了一下,笑道:“好!”
搁下朱笔,头也不抬:“婉儿,你命人将这些朕圈点过的地方都誊写出来,你再看一看,有没有遗漏的紧要处,明晚朕要看到誊写本。”
“是!”婉儿说着亲手将那十二本折子都收在一处,示意宫女来取走。
“你再将这一年来,剑南道节度使上的折子中所有有关播州的词句都摘录出来,明晚朕也要看到摘录本。”
“是!”上官婉儿躬身点头。
“唉,好啊好啊,”武皇笑着叹了口气,端起案上的香茶:“朕没有看错人,当初朕钦点他的时候,他还那么年轻,却已经办了几个漂亮案子,朕就看中他了,如今播州有事的时候真的派上了用场。”
婉儿甜甜一笑,语气神秘:“您念播州,就有人从播州来了,这个人您可没少惦记。”
“哦?谁?”
“无晓禅师。”婉儿故意卖关子。
“谁是无晓禅师?”
“您的侄子、前千牛卫大将军。。。。。。”
“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