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为宏一夜没有安寝,时常从梦中惊醒,醒来就是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军医也没来叫过他,看来元倾的情势还安稳。
匆匆洗簌完毕,路为宏来至元倾房中,看到元倾已在坐着喝米汤,脸色平和,看来药对症了。
路为宏心中大喜,面上却只是嘴角勾了勾。进来坐在元倾对面,让人把自己的早点也端到这里来吃了。元倾只喝了碗米汤便放下,但是还时不时地伸筷子将蔬菜和腊肉夹到路为宏的碗中。元倾是很孝顺的,小的时候义父给他夹菜,长大了他给义父夹菜。平时他们之间的话并不很多,但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事却是不间断地做着。
路为宏夜深人静时也想与元倾推杯把盏,一舒胸臆,却是有些东西在心底埋得太深,说不出来,久而久之也就什么都不说了,在一起只谈些正事,但心底的那份亲情和关怀却是磨灭不了的。
“元倾,你的身体能不能去演武场坐一会儿?军心要靠你安稳。”
“我明白。”元倾正是想到这一点,所以不能装病。虽然一直赖在床上可以暂时保得大嫂平安,但也不是长久之计。卅三年的复仇之心,不是大哥大嫂的一时出现就可以改变的。更何况,不论是皇帝还是路为宏都不会给他们充分对谈的机会。元芳为了这样一个机会,几乎付上自己与妻子的性命,却依然不可得。
“大嫂救了我的命,义父您依言放了她和大哥吧。”元倾待路为宏吃完饭,平静地要求。
路为宏挥手摒退所有从人:“你真这么傻呀,孩子。你哥可是一员大将,又知道了进山的小路,放了他,等于给敌人添了一支军队!我们岂能做这么傻的事。”
“可大哥是为了我才来的,我岂能如此无情无义,将他害死在这里?”
路为宏低头沉吟了一下:“当断不断,必有后乱。敌将送上门来,我们是不可能放的!”
“他不来,是敌将。来了,就是我兄长。我一定要他活着离开!”
“我要是不放呢?”路为宏已经怒火升腾,声音与目光都变得狠厉。
元倾前所未有的镇定:“如果他和大嫂死在这山中,我就自裁。”
一盆冰水向路为宏兜头浇下,以元倾的脾气做出这种决定,他不算意外,但还是被彻底地震惊。
路为宏盯着元倾半天说不出话,他张了张口,又摇了摇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元倾早已足够成熟,如此有力,能够这样将他路为宏一军。元倾将道理分得如此清,做得如此正,让早已对情感道义嗤之以鼻的路为宏也不由得对这个孩子心底生出一份敬意。
“好,好,我答应你,让你大哥夫妇活着离开。”
“完好无损地离开。”元倾又加了一句,若无其事地拿起衣服穿起来。
“筱绪啊,筱绪啊。。。。。。”武皇坐在黄昏的清漪亭中。亭下是清凉的泉水,夕阳已西斜,一抹红色的霞光映照天边。亭中拂过习习凉风,远处传来琴音琮琮。
亭中小巧的圆石桌上摆着全套的闽南工夫茶具,但见那玉书碾、泥风炉、孟臣罐、若深瓯,配着深棕色的茶匙、茶斗、茶夹、茶通,个个圆润可爱,精致宜人。想当年,这茶具和铁观音都为筱绪所喜,由他推荐给武皇,所以今日一并命人都摆了出来,接待这个远道回来的孩子。
哪个客人能让武皇坐着等啊,除了凯旋归来的将士,也就只有武筱绪了。因为对于武皇来说,这绝不仅仅是个侄儿,而是一个清心淡泊、宅心仁厚又早念林泉之人。他生于并州的富贵之家,少年时却在长安城中改名换姓,卖卜自己赚钱,赚够一天饭钱就收幡而去。三十岁时,武皇称帝,封他为安平王,官居千牛卫大将军,繁华鼎盛已极,却是挂冠而去,到了嵩山隐居。
武皇一向喜欢听他静谈佛法禅机,他这一去,更是不舍。武皇在登上极顶权位又将之巩固的一路进程中,血雨腥风,杀戮无数,依靠的是告密酷吏、强将能臣,心中反而最喜筱绪的淡泊寡欲,更何况这还是她的近室子侄。
远远的,一身灰蓝僧袍,足踏芒鞋的武筱绪在宫女的引领下一路走来,已是剃度了,一个完完全全的禅师,虎步生风,昂首威仪,大袖飘摆,飒然洒然。姿是将军姿,态是祥和态,心是佛门心。一时间竟让武皇想起了李元芳,也许因他从播州来?也许因他们相似的将军威?还是因那同样的肃和态?武皇恍惚了一下,便将思绪拉了回来,暗笑自己多思了。
武皇笑容盈面,看看他走近,想招呼他“筱绪”,似觉不妥,想称他“无晓禅师”,又太陌生,一时竟是无声,只笑看着。
“阿弥陀佛。”筱绪沉厚的声音清吟佛号,敬肃中带着微微笑意,已是到了武皇面前。
“阿弥陀佛。筱绪,无晓禅师,快来坐!”
在这黄昏飞霞漫天之际,巍巍嵯峨的孤峰岭上,另开着一桌筵席。
宽大的石桌上摆满山野珍馐。路为宏、元倾与元芳各自落座,却还有一把椅子空着。
“元芳,你来这两日义父也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了。”路为宏声音半冷半热。
元芳双手撑膝,微微冷笑,也不言语。元倾微低着头,一手轻抚着伤口,若有所思。元倾的态度较前来了个大转弯,自打进了筵厅就没看过元芳一眼。
“启禀路将军,人犯带到!”
“什么人犯,不会说话的东西!”路为宏斥责囤兵。
只见如燕穿着一身素净的灰布衣裙,趁着她苍白的脸色,在芳儿的轻扶下走了进来。
元芳一眼瞧见,悬了许久的心并没放下,反是一阵刺痛,连忙走上前扶住她,轻揽着她的肩膀,扶她在椅上坐下。自己住在铁室中,她却被关在土牢里,也不知这一天一夜是怎么过来的?
如燕被元芳轻揽着,感受到他和煦温暖的目光,浑身的伤都不疼了,轻靠在元芳身上,真愿这一刻即成永恒。
“元芳,元芳媳妇,来,义父和兄弟为你们饯行!”路为宏说着举起了杯,里面盛着清亮的石冻春。
元芳心中并不相信,但还是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如燕看他饮了,也端起酒杯来,却被元芳接过:“你受了伤,别碰酒。”说着一举杯,又见了底。
路为宏也不许元倾喝,却被元倾擎着杯不放:“就这一杯,为大哥大嫂饯行。”端着酒杯,看了元芳一眼,刻意的冷漠中藏着决别的深痛,一仰脖将酒喝了下去。
一个囤兵走了进来,径直走到路为宏面前,垂手肃立:“启禀路将军,明日祭旗的一切物事已准备好了。”
“嗯,下去吧。”路为宏满意地点点头。
“祭旗?”元芳眉毛一挑。
“嗯,我们抓到一个武氏奸细,明日要拿她的血祭旗。祭完旗后,我就安排人送你们下山。”
“哪个武氏奸细?”元芳敏感地觉得空气不对。
“诶,好象你们认识,那个武三思的女儿武宝盈。”路为宏奸笑。
元芳一惊,扫了一眼元倾,元倾依旧没有抬头,好象什么都没听见,也漠不关心。
于国,元芳是大将,淮阳是宗室公主,于私,淮阳奄奄一息时在他怀中的依恋,孟家堡里为他解围时的坚决,都在元芳心里种下了善缘。此时淮阳命在旦夕,元芳岂能见死不救?
“淮阳公主何辜之有?拿一个弱女子的血祭旗,还有何军威可言?”
“你此言可差矣!”路为宏哪容他有理:“武宝盈虽是个女子,却敢独徙千里,堪比女中丈夫,岂是个弱女子?更遑论她身为武氏族人,本身就罪大恶极,怎能算无辜之人?想你父亲,只因是个李姓太子,就连命都保不住!”
“淮阳公主不可杀!”元芳没有什么过硬的理由,只是心下十分不忍,淮阳虽是武三思的女儿,却不恶不戾,更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此青春殒命,实在有伤天道。
“义父明日是否要放我们一家人下山?”元芳只有一个没办法的办法,说什么也要试一试。
“不错。”路为宏看着元芳如看猎物。
“那好,义父你也是一代名将、这军中的首领,你可说话算数?”
“铁板钉钉!”路为宏自认胸有成竹。
元芳深吸了一口气,下面的每一字都说得艰难:“即如此,我也不讳言,淮阳公主是我的夫人,皇帝赐婚,她是我的家人,明天我就要带她一起走!”
满座的人为之惊愕,元倾抬起了头,如燕身子一晃。只有芳儿明晓一切,初时吃惊,继而紧张,然后想笑,我的将军呀,你这个玩笑可开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