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你联我心
作者:关山飞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82

高广的石厅早已被布置停当。走到门口时,路为宏停下脚步:“所有从人留在外面,元芳、元倾我们三人进去。”

石厅的四壁上挂着古拙厚重的刀、枪、剑、弓,四角分别坐着石雕的虎、豹、熊、彪,嘴里衔着青铜的三层大烛台。方才元倾坐的石椅已被抬走,厅正中摆上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石桌,三人不分宾主、不分主仆落座。

仆人端进来一个大铜盘,上面一只龙嘴凤把的大铜壶,三只铜海碗。

仆人为众人满上茶后就退了出去。

路为宏先端起海碗来:“来,元芳!远道而来即是贵客,义父以茶代酒,先敬你!”

元芳站了起来,双手端起茶碗:“义父对孩儿有救命养育之恩,孩儿不敢承受义父之敬,理当孩儿敬义父!”

“好啦,好啦,不讲那么多规矩,坐下喝茶!”

元倾低着头始终不吭声,不管这对父兄怎么闹腾,他已经拿定他的主意。

“元芳,义父也不和你绕弯子,虽说我们曾有父子之情、主仆之义,可如今已是势不两立,你这个朝廷的大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元芳看着路为宏的眼中充满坚定:“我要你们交还石碑,解散武装!”

“一样都不可能。”路为宏下巴微抬,神情高傲。

“好,”元芳点点头,转眼看着元倾:“那我就要带元倾走。”

“哈哈哈,”路为宏仰天狂笑:“元倾,你答不答应?”

“播州整个已在剑南道和益州道的严密监视之下,”元芳未等元倾回答,继续说道:“就算你们出奇兵走益州道也是必死无疑。杨益远已经改变主意,不会再与你们合作,我今日能平安地坐在你们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钩连军将在狄阁老的统领下用来对付你们。只怕你们兵还未出就已经被困死在这孤峰之上!你们若此刻交还石碑,解散武装,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为你们力争个平安!”

“元倾,听听,你哥已将我们的生死捏在手里,你怕不怕?”路为宏语带嘲笑,斜眼看着元倾。

“大哥,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军队里,更何况我们还胜负未分,你过于自信了!”元倾没有理会路为宏的挑拨,仿佛突然间成熟长大了许多,镇定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元倾这是给你留着面子,”路为宏接过来道:“我们在播州几十年了,你才来几天,你把南方的情况看得太简单了。杨益远是什么样的人,他有着什么样的血海深仇,我比你清楚,益州道是什么烂官场,我更比你明白!你也知道从无人兵出播州直插益州,益州那些只懂享受只会捞钱的老爷会理会你的警告?”

“信我是你的福气,不信,你就自取灭亡!”元芳语带寒锋。

“元倾,你信不信你哥?”路为宏此刻只在乎元倾的反应,元倾就是他们双方精神上的争夺。

“大哥,恕兄弟不恭!”元倾的双拳紧握,伤指疼痛钻心,藏在桌下微微发抖:“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是敌人!兄弟不会跟你走,不会背叛自己的军队。就是死我也是为父亲报仇而死,永不后悔!”

“元倾!”元芳话刚出口。

“那还罗嗦什么!”路为宏立时打断,拍案而起:“李元芳你今日就是来送死!”

“慢!”元倾也嚯地站了起来:“不能伤我大哥!”

“你要做叛徒?!”路为宏直指元倾,暴声大喝。

“不!元倾绝不背叛,但也不许你伤害我的大哥!”

“元倾,”元芳慢慢站了起来,压住心中的心潮血涌:“你想怎样?”

“大哥你就别走了,我也不许任何人伤你一根指头。你愿意,我就把少主的位置让给你,你不愿意,兄弟就留你做客!”

“是留你做人质!”路为宏断喝:“来人,弓箭手准备!”

话音刚落,门外立时涌入十几个弓箭手,在石桌旁站成一排,与此同时路为宏双脚点地,飞掠出圈外。元倾却没动,与元芳对站于石桌旁。

元倾心中激烈地碰撞,心疼兄长与坚持他自己的理想之间在逼着他做一个艰难的抉择:“大哥,我们可以比武一决高下。你赢了,我放弃做少主,我赢了,你放弃做朝廷的将军。”

“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但不能为比武的输赢放弃国家!”

“那好,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元倾的脸涨得通红:“弓箭手上!”说着向后飞起,亦飞出圈外。

元芳对这个结果并不吃惊,他来便是为元倾抱了必死的决心。只要他留下,元倾便有改变的可能,他若走了,无颜见父母于地下。

“不用那么麻烦,我不走,元倾,不管你留我做客还是做人质,我都不会丢下你就走。”

苍山坐在床上,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虽然每次杨益远派人送来的都是营养大补的好饭好菜,但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些伤对苍山本不算什么,年轻强健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早就该站得起来,但是在杨益远的“精心”关照下,却始终好不起来。渐渐的他看着那些饭也吃不下,宁愿饿着。

这天下午叶承公巡营时非常偶然地走到军营后极隐蔽的这处小院,这才猛然见到了清癯憔悴的苍山。苍山一直有意躲着他,他就怕师傅一时冲动,和自己牵扯在一起,可现在却是再也躲不过去。更让他心惊的是,师傅竟不管不顾,与杨益远略做交涉后,就马上派人将他接到了自己的住所旁。

苍山心里赌气,一直不理叶承公。叶承公也不理他,亲自操持,让人给他做来几样清淡补身的汤菜。苍山一声不吭,埋头就吃起来。吃着吃着他也想开了,反正已经到了师傅身边,该怎样就怎样吧,好不容易能和师傅在一起,哪怕就是几天,他也要和师傅开心地过完这几天。

此刻面前的小条几上三个菜碗都见了底,一碗鸡汤也只剩下一勺。苍山扒拉完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那碗干净的就象舔过一样,这是他从小的习惯,绝不浪费。然后将那个汤底端起来仰脖灌下,这才喘了口气抹了抹嘴。叶承公一直坐在旁边看着他,此时把手巾递过去,苍山一下笑了起来。

叶承公看得心疼,站起来背着手走开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狠狠地数落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故意瞒着?非要哪天把命都丢了再让我来给你收尸!”

“师傅,”苍山把脸一板,他还正想数落叶承公呢:“你非心急火燎地把我接到你这边来住,这下好了,回头杨益远告我们一状,你在皇帝那里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他敢!他兵器库逾制,我还压着没报,有这一点抓在我们手里,他就要乖乖地听话。”

“他当然不会告明状,只需在奏章里对皇帝冷嘲热讽几句,再把你这个堂堂监军捎带进去,你看皇帝那脾气还坐得住?”

“坐得住坐不住也是后话,就为这个,你就瞒着我,你要真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叶承公气得声调越来越高,到最后干脆吼起来,回转脸瞪着苍山。

“您老声音小点,我头疼。”苍山说着眉头皱起来,手扶着额头直往下低下去。叶承公一肚子的火都没了,忙过来紧张地拉住他的手腕,扶起他的头想看一看,谁知正看见苍山贼贼的笑:“您老吵死了,就不能少罗嗦两句。”气得叶承公差点给他一巴掌。

“大人,林少清和关山两位将军求见。”在外面值岗的千牛卫报道。

“哦?快请进!”叶承公眼睛一亮,忙道。

林少清和关山二人都还是一身便装长袍,林少清是一身白衣,关山是一身灰蓝的布衣,两人带着一阵风大踏步走了进来,看见叶承公连忙单膝下拜:“末将参见叶大人!”

“两位将军快快请起!”叶承公少有的高兴:“你们来的可真是神速啊。要我说,狄老儿就做对了这一件事。”

林少清和关山都笑起来:“剑南道魏节度使接到狄阁老的信后就派我们来了。末将自然昼夜兼程,不敢怠慢。”

“那信是不是跟着肖尧宇将军到的?”

“不错,肖将军刚到,一个叫赵泓的千牛卫随后就送来了这封信。”

“嗯。”叶承公心想,我就知道这个老狐狸深谋远虑,这么早就为李元芳做好了后备,可见是早有预谋了。

林少清早看见苍山扶案站在床边,与叶承公叙了两句话后忙来与苍山施礼相见:“段兄久别了,一向可好啊?”

苍山一手抓住他抱拳的手,笑道:“我差点没被你们那个参军李广域害死,他带过来什么不干净的尾巴,让杨益远知道了我们见过。我差点没被杨司主打死。”

“此话当真?”少清也发现苍山脸色不好,忙扶他坐下:“你伤势怎么样了?”

“不打紧。”苍山摆摆手:“你们两位来可是解了燃眉之急。正愁没有汉军将领。昂罗藏德将军很擅山战,可也很忠心,若是杨益远临阵变卦,没有一个汉军将领镇得住他,我们这些人可要全被扔进江里喂鱼虾了。”

少清认真地听着,接过来道:“你刚才说李参军带的什么尾巴,你的意思是剑南道军司里有杨益远的内奸?”

“我怀疑是。我这边都滤过了,可能性极小。”

林少清深吸了一口凉气。关山在旁边一直没说话,此刻开口道:“我马上派人去通知李参军。”

“不用了,我已告诉李元芳将军,请他代为转告。”苍山看了看关山,这位将军他以前不认识,站在一边沉默寡言,关键时就会迸出来一句。

“少清,”叶承公走了过来:“你从神都被贬到这荒凉的剑南道也有两年了,可还过得惯?”

“过得惯,远离了京师倒好。当年承蒙叶公和段兄向阁领疏通,否则少清只怕早已遭人暗算。”

“我还要谢你的救命之恩呢。”苍山笑道:“若不是你那柄花里胡哨鬼见愁的剑刺死了那么多杀手,我也早是别人的刀下鬼了。”

“你看他就没个好词!”少清又笑又气地转向叶承公道:“我救他命的剑被他叫做花里胡哨。你这张嘴就说不出句好话来!”

少清前几年离开狄公后,被迫做了梅花内卫,却是个清高孤傲的性子,与谁也和不来,险险被人暗算,却是因了一些因缘与龙犄卫中的叶承公和段苍山相识,结下一段深厚的情谊。少清平素不苟言笑,倒是和苍山在一起时,听他大大咧咧的贫一贫,少清也就喜欢与他说笑起来。

送走了两位将军后,叶承公细细地为苍山检查伤势。从掀开苍山衣襟的那一刻起,叶承公就一直铁青着脸,紧绷着嘴唇,一言不发。从丹田中提起气来,运至手掌,十指与掌心都变得火热,用这双火热的手不轻不重、不急不徐地按揉着苍山周身的穴道。苍山极其放松地闭眼躺着,只觉那股火热打通了全身的经脉,淤血在渐渐消散,活跃的血液暖遍全身,原本僵硬的肌肉都仿佛融化了,整个身体都卸下了负累,意识在无比舒适中渐渐模糊起来。

这是师傅用了极精湛的内功,在为他活血疗伤。苍山二十几年都没有这样放松过,此时真是放下了一切,在叶承公全神贯注的热力包裹中沉沉睡去。

叶承公为苍山按揉了全身,见他出了一身大汗,又唤人打来热水,亲手为他细细地擦了一遍身,然后轻轻地为他掖好被子。

一切都忙定了,才坐下松了口气,看着苍山睡得极沉极香甜的脸,在睡梦中嘴角都挂着一丝笑意,叶承公心上的痛才稍稍减轻。深深后悔当初不该允他进龙犄卫,虽说是苍山一再磨着缠着让他带自己进去,但若自己不允,也不会有今天。苍山的性子不适合做龙犄,太重情义,不懂保护自己。他今日是睡着了,若是死了呢?再也不会醒来呢?叶承公想着想着心就彻底被恐惧攫住。

今天他是仗着手中的权力将他硬要了过来,可等事情了了,自己终归是要回朝覆命的,苍山还要回到杨益远那里。除非,除非他死了。

叶承公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来,没有点灯,才走到桌边,再也忍不住的泪落了下来。几十年来眼睛都是干的,早已忘记了眼泪是甜是咸,自己被净身时都没落过泪,今日竟一起涌了出来。

静静的暗夜中,一个历经大难大险、铁打般的男人止不住地落泪。是为苍山,也是为他自己。太危险的生涯,不适合这个太重情义的年轻人。叶承公的心底有一个沉甸甸的想法:拼尽这一把残生,他要给苍山一个生天。

如果需要,他就要结果了杨益远的性命。他却不知,苍山不惜冒凌迟大罪,也要保杨益远这个播州司主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