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节 此心如金
作者:关山飞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84

阿扣不知道是怎么走过这曲曲折折的回廊,一直走到偏厅的门口,哥哥在里面等她。穿过那扇紧闭的门,阿扣仿佛看到了她的家人,母亲、哥哥,还有所有的远近族人,他们都是播州人,世居于中原的南方,没有中原那么富有,那么强大,他们多灾多难,立足维艰,一个司主之家也历经磨难,为什么中原还要派奸细进来?阿扣想想自己的家族,血脉相连,充满感情,可段苍山这个男人,又为什么紧紧抓住了她的心?

仆人打开了门,阿扣举步艰难,一步一步踏了进去。杨益远穿着一身常穿的银灰丝袍,坐在长案后,看见阿扣,很高兴,冲她招了招手:“阿扣回来了,来来,快来喝口凉茶。”

阿扣的泪一下要冲出来,又忍住。她已经忍了那么久,她担惊受怕的童年,她支离破碎的婚姻,她对苍山深深压抑的爱,她无边无尽的等待。忍了那么久都过来了,怎可在这一刻决堤?

阿扣把泪咽下去,走到哥哥身边,扶着椅子坐下。

“哥,昨天你说我们被搅得方寸大乱,只恐是内里有奸细?”

“是啊?”杨益远盯着阿扣的眼睛,收敛了笑容。

“你为什么不明说他是谁?”

“你说呢?”

阿扣停了停,事当断则断,哥哥才是最疼自己的人,没有他派兵对抗强大的蒙舍诏,冒着战争之险,哪有自己的今天?

“哥,”阿扣看着熟悉而亲切的哥哥,下定决心吐出下面艰难的话:“我今天得到了一个消息。”

“张啸天还没信儿来?”苍山把段威叫到自己卧房中,让他坐在对面,低声与他对谈。

“没有,洪阳的人没有接到他。”

“大意了,大意了!”苍山攥着拳在茶几上轻轻一擂。

“也不是您大意,谁想到司主会来的这么快?”

“多事之秋,我该想到的。放粮这么大的事,就算司主不亲自来,也必派亲信前来查探。”

“谁想到赫章的粮荒已闹到如此地步,司主还下死命令不许放粮,不是您事先安排这么一出抢粮,还把张啸天安插在里面暗中控制,只怕现在早已闹得天翻地覆了。司主该感谢您才对。”

“我就怕这饥荒是杨益远制造出来的,真闹起来了,他会利用民心大做文章。如今这张啸天真要被他抓住了,后果堪忧。”

“是啊,大人您为此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不就想把您的真实身份遮掩过去吗,万一张啸天被他们抓住,再招出什么来,大人您。。。”

“我早想好了,就准备有那么一天。倒是你们,对了,这个拿着。”苍山说着从一个匣中拿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干什么?”段威不解。

“庄子上刚送来的,没多少,给你和段恒应急。我还给你们留了些钱,都在庄上的段顺手里。万一出了事,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通知段顺快走。”

“大人,”段威有些哽咽:“有什么事你总是想着我们。你倒是为你自己想想啊。事情要是败露了,司主。。。司主那手段。。。”

“怕什么?老子被活埋的滋味都尝过!”苍山的眼中露出一丝凶光:“堡中的密道你都知道,现在孟福死了,孟裕财还没醒,没人比你更清楚所有的密道。万一我出了事,你马上走。就是别走冷泉寺那条道,我怕有黄铁制的人埋伏在那里。”

“大人,你要出事了,我该去找谁救你啊?”

“救什么?播州是杨益远的天下,谁能救我?我们出来前不是说好的,打死也不能承认真实身份。对了,李将军的事我就托付给你了,我做不完的,你要替我做完。”

“大人。。。”段威再也说不下去了,这就跟托付后事一样,让段威难以接受。苍山对他们太好了,跟自家人一样,赏钱唯恐太少,有错苍山替他们担着,回到家再教训,可那关起门来的教训让人领的心甘。最近大人做的案子是太多了,难道真的要出事?

笃、笃、笃,轻轻的三下扣门响。

“谁?”段威问。

“阿扣姑娘来看望副使大人。”仆人在门外回答。

苍山有点意外,八杆子打不着的,怎么阿扣会来看他?苍山忙指指床,示意自己在睡觉休息。否则两个大男人呆在卧房里,又紧闭着门,岂不叫人起疑?

“副使大人不舒服,睡了。”段威走到门前轻声道。

仆人出去了一下,又折回来:“姑娘说了,说什么也要见。”

苍山撇撇嘴,这个死霸道的姑奶奶,见就见,谁还怕你?

苍山匆匆忙忙脱去外袍,段威冲着门外说:“知道了,我这就去迎姑娘。”

阿扣从女仆的手里接过银盘,盘子上托的酒壶里装着青蟒胆酒。阿扣心细,临出来前让人带了一瓶,虽说这次不进大山,总有备无患。刚才杨益远向她问起,才知道她带了。不过,他们兄妹已经经过了一番周密的谈话,阿扣忍着心痛,和哥哥一起分析近来发生的一切,没有哪件能少了段苍山。张啸天已经在洪阳附近被抓住了,正在押解回来的路上。又请了名医延治孟裕财,等他醒了,也要他说出个一二三来。不过,现在时间紧急,杨益远等不得,便想了个计策,本想自己亲自来的,可阿扣恳求他让自己来,杨益远想想妹妹还是信得过的,今日能说出这么重要的消息,就可见妹子还是向着哥哥的,到底是亲人。

阿扣端着酒,走入苍山的卧房。但见这里简单清雅,一张书桌,一张座椅,一架百宝格,还有两把客椅夹着茶几,全是清浅柔润的黄杨木,雕着花,精致而不繁复,花瓶、熏笼等瓷器都是乳白色的,毫无当时流行的艳俗彩绘。连细瓷茶具都是纯粹的乳白,扁圆肚的茶壶,配着浅黄色的细竹编提把,还有两只宽宽胖胖的白茶杯。

这房间让阿扣做梦都没想到过,她见惯了播州贵族豪强家里的繁复彩绘,唯恐不够喧嚣,不够热闹,哪里见过这么精雅、淡然的布置。看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雅趣。

阿扣朝段威摆摆手,示意他出去。阿扣不想再顾虑什么,她守了一辈子的规矩,换来的就是亲手把心爱的人送到刀头前,今天她是来算计他的,但是在这之前,就给她一点点时间,让她和自己心爱的人呆一会儿吧。

苍山半靠在一个大引枕上,闭着眼睛装作睡着了,看这个姑奶奶要怎么办?

阿扣将酒放在桌上,索性就坐在床边,看见苍山穿着一件雪白细蚕丝的内袍,领上襟前镶着泛着白色丝光的细致回纹滚边,这回纹是这样精雅的男子气,衬着他健美略显粗犷的肌肤。

阿扣抬起眼,仔细看着苍山的脸,细直微轩的眉,闭着的双眼显得那样沉静,英挺的鼻子,线条分明富有生机的唇,略宽的脸形显得那样坚实可靠,可是他的胸膛是让阿扣依靠的吗?

阿扣柔润的手停留在苍山脸庞的上方,不敢落下去,不能落下去,再也忍不住的泪顺着阿扣的脸颊滑下。求上苍保佑,你不要是我家的敌人,否则,还不如上苍先取去我的性命,也不要让我与你对垒。

苍山能够感到脸旁那只细润的手的温度,又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声。此情此景好象在哪里经历过,苍山蓦地想起,已是十几年前,他在山中打猎,被野兽抓伤,独自走了几里山路后昏倒在地。当他再次醒来还未睁眼时,就听到这样低低的啜泣声,勉强睁开眼,看到面前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在对着他哭。那时的苍山已经失去了父母双亲,十四岁的少年靠自己在险恶的深山中打猎过活,已经许久没有被人关怀疼爱,虽然那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但是她的善良深深烙在了他心里。

这么多年太多的经历,这件小事并不经常想起,但此刻又是一如十四年前的挣扎虚弱,也是闭着双眼静静听到轻轻的啜泣,不由一阵温暖涌上心头,久违的温暖又带来心酸,让他真想深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来看看那个十四年前的小女孩,但是,此刻怎能?面前相对的是杨益远的妹妹,来意不明,举止与往常迥异。苍山压了压心头的暖流,告诫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感情用事。

阿扣一时难忍伤感,痛泪滴落,却也到底是答应过哥哥来办事的管家姑娘,身份、家族压在身上,努力吸了几口气,止住了抽噎。泪眼朦胧中看到苍山脸色淡金,泛着虚红,不由伸手去他额上搭了搭。

苍山不能再不醒了,心里也有股莫名的紧张,让他想咳嗽,干脆咳了几声,睁开眼来。

“姑娘来了。”苍山的声音喑哑虚弱,此刻不需再装了。

阿扣不好意思泪眼相对,从未向他表明过心意,此刻就更不是时候。阿扣低下眼帘,微点了点头。

“姑娘有事吗?”面对她的泪痕,苍山岂能无动于衷,但想想往日情景,彼此身份,只能依旧声音冷冷。

“我听哥哥说你中了瘴毒,给你送药酒来了。”阿扣说着看着银酒壶,眼神有些缥缈迷惘,仿佛那是样她很陌生的东西,丝毫没有去碰的意思。

苍山是何等样的眼神,对方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更何况此刻阿扣有些精神恍惚,更是被苍山看了个清楚。这个酒不简单是肯定的了。阿扣今日的行为也奇怪,苍山却是没时间去细思了,也许有些事情也根本不是通过思考能得出的结论。苍山只是凭着一股直觉,知道这酒有问题,却不会要他的命,阿扣是来做事的,却不是在做戏。

“青蟒胆酒?”苍山说着自己拿起了酒壶。

阿扣眼神落定在那酒壶上,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我要多谢姑娘给我送来救命的酒!”苍山说着将酒倒入银杯,就在他手握杯缘的一瞬间,一粒微小的药丸从他的指间滑落,掉入酒中旋即融化。

苍山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阿扣的眼睛始终盯在那酒上,看着苍山仰脖而尽,仿佛一把尖锐的刀锋划过阿扣的心,让她的心痛得一阵痉挛。

苍山喝下酒,未几脸色大变,冷汗立时从额上迸将出来,手紧紧捂着腹部,身体向前弓了起来。

“你怎么了?”阿扣吓坏了,伸手去扶他的肩。

“这是什么酒,什么药?!”苍山从嗓中艰难地挤出这句话,一把抓住阿扣的手,用力之大,把阿扣的手钳得生疼。

“就是青蟒胆酒,没有、没有。。。没别的药。”阿扣非常吃惊,又着急,吓得几乎哭出来。

“不可能,告诉我!到底里面有什么药?”苍山紧咬牙关,抓在阿扣手上的力量更大。

阿扣终于顶不住了,眼泪涌了出来:“只是、只是一点迷仙药,哥哥不会给你下毒的。”

“为什么?”苍山一声怒吼,怒火在眼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