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节 梨花霜雪
作者:关山飞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530

阿扣走在孟府土堡的回廊中,穿着一身深黑的对襟长褂,领上襟前镶的两条红黄花刺绣鲜艳夺目,宽窄适中的绣花腰带,宽松的土裤脚被扎在软筒靴里,靴的上沿镶着同样鲜艳的刺绣。阿扣漆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在后肩,今天只打了四五个小发辫,头顶的发髻前一个银质的发箍闪亮耀眼,下面坠着菱形的小流苏。

阿扣所过之处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整间堡里肃穆已极。自从孟福半夜爆毙,杨益远就下令任何人不得乱说乱走动,否则立即查办。

阿扣面沉如水,秀眉微蹙,原本清亮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是刚从外面回来,奉令去查察五月中孟福的行踪,却意外查出个令她震惊的消息。剑南道节度使手下的参军李广域六月十五日出现在赫章,秘密会见了段苍山,这是绝不应出现的事。播州的任何僚属都不准私会外臣,否则属于重罪,更何况这次见的是剑南道的军事高官,向来播州在军事上直接被剑南道监控,这段苍山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个消息来源于一个绝密的渠道,杨益远还不知道。

阿扣知道这种消息的厉害,一旦查下去,段苍山的身份不知将何等惊人。五年前这个人来到播州,只带着五个奴仆,却是携有万金。自称祖上出身播州开阳,后举家迁往中原,投靠亲戚,如今已历三代,不但经商成功,而且家族中有人在当朝为官,自己的父母早丧,继承得万贯家财,如今奉着父亲遗命,又回到播州生根。

开阳是播州的军事重镇,地势险要,人口却并不很多。段苍山就以回归祖籍为名,在这里广置房屋田产,修建土堡,结纳当地官府贵族豪强。一次杨益远巡查开阳,在开阳驻守将军举办的夜宴上,段苍山得以和杨益远相识。只见这个年轻人阔达爽朗,博闻广学,又聪敏机智,隐隐中有股运筹帷幄的摄人气势,却又谦逊自持,忠实可驭。

杨益远越看越喜欢,第二日索性与苍山倾谈一宵,发觉他于生意经、诗词歌赋上都颇有见地,但于政治军事上并不熟悉。说起中原的官场和军事,一知半解,颇有道听途说、卖弄之嫌。这反而让杨益远更加喜欢他,年轻人一点不爱卖弄倒显得过于老成了。杨益远是个惜才如金的人,播州地僻,难得有这等中原来的年轻人才,自然不肯放过,终于劝得苍山入府做了幕僚。

苍山自入了宣慰使府,少不了与阿扣这个大管家打交道。阿扣心中倾慕中原,却是无缘与中原人结识。嫁到南诏实非她所愿,丈夫强壮粗鲁,喝醉了酒就喜打人,连阿扣都不能幸免,阿扣性烈,从小又被宠惯了,哪里受得这般屈辱,几乎想杀了他,还未及动手,他便有日喝得大醉,在纵马奔驰中落马摔死了。按照当地风俗,阿扣应再嫁给他的兄弟,但阿扣对这个家族已厌恶至极,又哭又闹,悄悄派了亲信送信给她哥哥,哀恳将她接回播州。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有身份的人家更是如此,杨益远哪里还有权力将妹妹接回家,但他又实在心疼这个小妹,她才三岁就因遵义被攻陷,府中一片大乱而与母兄失散。回乡后,杨益远母子足足寻了她六年,几近绝望。有一日在一户贵族家里做客,主人正在打骂一个小女奴,杨母一眼看见她胳膊上的胎记,又验了她头顶幼时留下的伤疤才认出她。这些事一直是杨益远心中的隐痛,如今见她字字血泪地恳求,杨益远便设了一计,慌称杨母病危,要接妹妹回来见最后一面,送人的队伍才行到半路,蒙舍诏首领发觉上当,派兵去追,杨益远也派了兵马,硬将小妹抢了回来,从此与蒙舍诏撕破了脸。

阿扣历经了荣辱生死,哪里还肯再随便嫁人。她虽说表面干练坚强,心中却是个柔婉的女人性,又尝过男女之事,对男人更是另有一番感悟。看那些普通的播州豪强,她嫌粗鄙,偶有文弱之辈,她又嫌刚强之气不足。自从段苍山来了,举止文雅,彬彬有礼,却又暗藏西北凉州的男子豪情,精明强干,青春待放的阿扣怎能不为他动心?

只可惜当时苍山还未获杨益远的完全信任,杨益远身为一地之长,不但要保土安民,还颇有野心抱负,生活中的事都不会随便感情用事,自然也不能让妹妹嫁给一个他还不充分信任的人。苍山足足被杨益远考察了三年,渐渐升到了右副使的高位,但杨益远又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攻打思州,哪顾得到妹妹的婚事,便想打下思州,大事初定后再提这门亲。可以前为了绝阿扣的念想,杨益远便慌称他向苍山提了,苍山以要为父母守孝而婉拒。司主妹妹的婚事被婉拒,是没有被再提的可能的。阿扣有些感觉到哥哥的用意,但杨益远又从未明说,阿扣又不能去问苍山,伤心之余不仅深深无奈,想自己贵为播州司主的妹妹,又能如何?她不愿怪自己的哥哥,便恨起了苍山,这个男人的存在对于她是一种折磨,但如果他不在了,她又何以寄托呢?苍山却是始终蒙在鼓里,对阿扣的刁难能忍就忍,能躲就躲,只当她是青春不嫁,精神不大正常,自己是个男人,就心胸宽点吧。

那晚阿扣在乐娘的房中大闹,苍山气不过才硬了几句,而阿扣也是因乐娘出于苍山身边,又去勾引自己的哥哥,让她怒火中烧,才去教训,那晚乐娘院中咳嗽的男人,也是阿扣派去查乐娘底细的。她做这一切,既是保护自己的哥哥,也是出于对段苍山的恨,她不想让段苍山活得安生。

如今真正能毁灭这个男人的消息来了,就掌握在阿扣手中,她是告诉还是不告诉哥哥?不告诉,有可能将自己的整个家族推入万劫不复;告诉,那这个她深爱男子的性命只怕也要就此断送。

柔婉而又刚烈的阿扣最不能忍受的还是,这个与她一家都亲近的人,竟可能是她家的敌人!可以沙场对垒,却不能忍受欺骗。若果如此,她宁愿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