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节 生不得聚
作者:关山飞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098

杨益远在偏厅中坐立不安,后悔不该让阿扣去。阿扣在精明、手段上远不是苍山的对手,更何况她还对这个人心仪。杨益远站了起来,正打算亲自去看看,却听红衣仆人在门口奏报:“启禀司主,李将军回来了,正来见您。”

片刻之后,李元芳大踏步走了进来,杨益远看他的脸色,来意不善,不由心中有点打鼓。

元芳直接在杨益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身愤然之气。

“杨贵司,前千牛卫将军武筱绪三日前在冷泉寺遇袭一案,你可知道?”元芳口气质问,先声夺人。

“小司知道。”杨益远不敢随便讲瞎话。

“即如此,为何不抓紧破案?”

“这是赫章县令韩虚谷的职责,小司催他就是。”

元芳冷笑一声:“还是本将来替贵司断案吧。今晨我的亲随五人在忆安堂遇袭,其中走了亲随梁十味,见到他我才知道,那伙歹人将忆安堂中的所有人绑架后一直送入了孟府后门,我来向贵司要人,贵司称是黄副使派人所为,贵司并不知情,可是这样?”

“正是。”杨益远听元芳的口气是成竹在胸,要兴师问罪了。

“我的亲随沈韬告诉我,他在激斗中划破了对手的衣服,看到对方右上臂上有一个‘土’字的烙印。我去县衙中提审了第二批袭击我夫人和老家人的歹人,发觉他的右上臂上也有个‘土’字烙印,我便想起武将军曾向我言,袭击他的歹人有着同样的印记。我在县衙中查了那些歹人的尸体,果然如此,贵司要亲自验一验么?”

“不必了,将军说是便是。”

“杨贵司,为何你左副使的手下频频派人袭击前朝中大臣,以及大臣的亲属,是何道理?”

“这个,只怕是误会。”

“误会?你可知袭击前千牛卫将军,正三品下官员是何罪?依永乐律,罪至斩首,连坐三族!”

元芳一通噼里啪啦,毫无征兆间就倾倒了下来。杨益远大半天时间也就在想这些事情。派土家军做了许多事,本是因为播州是他的天下,杀谁绑谁根本不在话下,现在凭空多出来一个朝廷正三品的将官,将他压得死死的,处处制肘,以前做的事越多,此时就越被动。说不得,关键时候只能拿黄铁制来顶罪。

“来人!将黄铁制绑来!”杨益远怒喝一声。

“贵司的刑狱使呢?出了如此大案,办事懈怠,玩忽职守,亦当治罪!”元芳已是怒不可遏。

“将军,此事怪不得刑狱使!他今日亦被黄副使的人误伤,非他不尽力。”杨益远一听李元芳要办他的两个副使,未免一下被逼急了,保不住黄铁制,就一定要保段苍山。

“伤在哪里?本将要亲眼所见。”

“他身体不适,现在房中休息。”

“罢了,看在他曾善待本将的面上,本将就亲自去看看他,烦请贵司头前带路。”

元芳不相信苍山受了伤,两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怎会被黄铁制的人所伤?只道是杨益远的托词。苍山在离开县衙前与元芳约好要在孟府相见,元芳要践这个约。

原来苍山服下的酒中被杨益远下了一种彝人特制的迷仙药,采的是深山里的极极鬼幻草,捣碎后取其汁,加入少许蓝尾琵琶蛇的毒液,晒成粉,加入酒水之中无色无味,人吃后即会高烧昏迷,开始说胡话,旁人若与他对话,他便可能一一做答。

这种药对人体的杀伤力很大,杨益远与苍山多年的情义,若不是时间如此急迫,他也不肯用这种猛药。但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在元芳到来之前。杨益远估计此刻苍山已经喝下了迷仙药去,带着元芳走入苍山的房中,果然苍山昏迷不醒,阿扣满面泪痕,坐在床边,有些呆呆的。

元芳仔细看了看苍山的脸色,确实不妥,心知苍山已出了事。

“他受了什么伤?”元芳心中疼惜,皱眉问道。

“中了蝎毒,给他服过解药了,大概要过些时才好。”杨益远欺负元芳不懂播州的各种毒物,只管拿言搪塞。

“我看他情形不是很好,等他醒了,本将还有话问他。这样吧,本将的老家人颇通医理,我派人去接来,顺便将我的夫人也接来,他们住在外面我也不放心。”

元芳说罢,就命沈韬肖豹与杨益远的红衣仆人一起在苍山的门外值岗,任何人不得随便入内,阿扣等人都被请出去了,屋中的物件却一样也不许带走。

不久狄公到来,在苍山房中为他号脉,元芳便拖着杨益远在偏厅里说话,阿扣被命接待将军夫人,带着如燕去看为他们安排的房间。屋中就剩下狄公与苍山二人,但门却必须开着。

狄公号了号苍山的脉,脉象虽弱却平稳,脸色潮红却无中毒之相。狄公微笑了笑,拉起苍山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未几,十味来到偏厅,报说老家人已号完了脉,为段副使扎了针灸,段副使还未醒,不过已无大碍。元芳听见后又与杨益远聊了几句播州的情况,便告辞回房休息了。

狄公与如燕早已在房中等待,见元芳回来,如燕忙将门关紧,拉着元芳走至狄公面前。

“元芳啊,来,将这茶盅里的酒都喝了。”狄公手里端着一个普通的茶盅,手微微有点发抖,看着元芳憔悴的面容,满眼都是心疼与关怀。

“这是什么?”元芳闻到那酒沉冽清香,还有股淡淡的腥味。

“段苍山说,是给你的,治瘴毒的。”狄公的声音有几分苍老,却依旧不失沉稳,还有些希望的兴奋。

“他是怎么得到的?”元芳虽然知道苍山干练,还是有点诧异。

“不急,先喝了,我就告诉你。”

如燕始终紧紧抓着元芳的胳膊,看看元芳的脸色,眼中含泪,又看看那酒。

元芳也感到了如燕抓他的力度,拍了拍如燕的手,看了她一眼,见到她眼中的泪,元芳霎时感到心疼,自己让他们两人都担心了。

元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狄公轻轻叹了口气。如燕轻轻松了口气,暗暗咽下眼泪,拉元芳坐下,自己站在旁边轻拢着他的双肩。

狄公这才道出,他摸到苍山的脉象平实,只是有些淤滞,便知他服用了至人昏睡的药,但无甚大碍。因门外还站着杨益远的人,不便交谈,他便在苍山的手中写了一个“醒”字。苍山有些艰难地睁开眼,但尚算清醒。他拿出两粒药丸放在狄公手中,示意他将它们放入银酒壶里,壶里尚有半壶酒,又在狄公的手心里写下了“李将军”三字。狄公会意,苍山又指了指一个小抽屉,狄公打开发现里面有个小葫芦,狄公便将酒倒入葫芦放进针灸匣里带了出来。

元芳和狄公都不是很明白那酒为什么会在苍山的桌上,又为什么要放入两丸药,猜测大概是苍山用自己身中瘴毒换来的。这其中的过程无法细知,但三人一时都转入了沉默。

元芳服过酒后确实迅速感到好转,本来硬压在丹田里的燥热之气慢慢消散了,不需再费很多功力去压制它,元芳大松了一口气。

“元芳啊,你可好些了?”狄公看着元芳的脸上渐渐消失了淡金色,虽还有些苍白,却不再有病容。

“卑职好多了,这确是治瘴毒的酒。难为段苍山了。”元芳轻叹。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狄公喜极,竟有些眼泛泪光,真是人老多情啊。

如燕紧紧握着元芳的肩膀,早已忍不住泪涌了出来,又赶紧用手抹去。一见到他就发现他中了毒,可转眼之间他又去办他的正事了,全然不顾别人是如何担心,就好象命不是他自己的。

“段苍山是怎么回事?”元芳还是很不放心。

“他大概被迫服用了什么至昏迷的药,我为他扎了几针,吐了些黑血,应该无大碍了。”狄公也转变了些对苍山的看法,说起来语气中也有了些痛惜。

“唉,可叹我连累了他!”

“不必多想了,元芳。你今日与杨益远谈些什么?”

“我与杨益远说,赫章如此繁华之处都闹饥荒引至民变,播州其他各处可想而知,命他各处开仓放粮,他却推诿已无粮可放。真真可恨!”

“我们刚到,不要着急。我已派出一干千牛卫持着我的钦差令牌前往播州几大县查探,五六日内即有回音。他对虎源仓的失粮如何解释?”

“这个解释就更可怕。他道是已查清是思州的苗人所劫,正向思州索取。”

“真是很好的战争借口,只要他在时机成熟的时候说一声索取不果,便可开战!”狄公声调低沉,深邃的目光望向远方,似乎已看到了熊熊战火在播州与思州之间燃烧。同时而起的就是大娄山的叛乱。

“大人,卑职。。。卑职约了兄弟今夜见面。他想带卑职去看一个治瘴毒的壮医。”

“可你的瘴毒已无碍了,你还去吗?”狄公担心地看着这个亲子一样的爱将。如今他可是走到了人生最关键的岔路口,一个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大人,卑职与兄弟有约,不可失言。”元芳的声调平和,态度却毫不犹豫。兄弟与自己尚是敌人,还一心要救自己的命,难道自己伤势一好,便翻脸无情?”

“元芳,有一句话我本不当讲,但是元芳啊,我可不只是把你当一员爱将来看,甚至,不只是当成侄女婿来看,你可明白啊?”狄公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虽然时时对元芳流露出慈父一般的爱,但却从未明言。今日话已说到如此明了,对元芳来说,既是火一般的温暖,亦是如山一般的重量。

元芳喉头已是有些哽咽,手被狄公苍老有力的手握在其中,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连连点头。

“元芳,你不只是一个人,你是朝廷的三品大臣,剿匪的钦差。你若就这样私自去见。。。你的兄弟,若被皇帝知道了,你必遭凌迟处死,祸灭九族啊。元倾依旧是保不住的,如燕也必受牵连。元芳!”狄公思考了多日,身为朝中宰辅,经历无数风浪,看过多少大臣因谋反一罪全家死得惨不忍睹。元芳再建十年的功勋,也不够犯一次谋反大罪。狄公不是不懂元芳的心思,不是不心疼他想保全唯一亲人的想法,但狄公也是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待,哪个当爹的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冒凌迟大罪而不阻止呢?

如燕的手也紧紧抓住了元芳的肩膀,头低了下来,娇柔的脸庞几乎触到元芳的发丝。她虽然什么也没说,虽然她可以替元芳去赴死,她却舍不得元芳为了弟弟而送掉性命。

狄公的一番话有如晴天霹雳,让元芳激灵灵打个冷战。狄公是一心为元芳着想,元芳岂会不为狄公着想?他与狄公同时受封为钦差,接受同一个使命,是为同荣共辱。自己若终定谋反大罪,狄公岂能逃得了干系?大人已年迈,难道还要他再进一次例竟门不成?

想到此,元芳的心都颤了。更何况还有如燕,为了自己背叛了从前的一切,一天将军夫人都没做过,就要被砍头还是流放,再次面临家破人亡?

元芳缓缓伸手握住了如燕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如燕只觉他的手指冰冷,从来那双手掌都是温暖而干燥,让人觉得无比的安心,今日他真是承受了常人不能承受之重。

“好,卑职不去,大人放心。”元芳说着几乎怆然泪下,再也坐不住,转身疾步冲入内堂。

“元芳!”如燕拉都拉不住他,急忙跟了进去。背后狄公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