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了县府角门,仆人牵过几匹马来,韩虚谷一跃上马,元芳戥住缰绳正要上时,突然看见不远处一个黑黢黢衣服破烂的小男孩蹲在墙根下,那不是昨天自己救下的那个孩子吗?
元芳看着这孩子,挺心疼的,也惦记着十味,不知他现在在哪里?“韩大人,请等一下。”元芳说着便向小山子走去。
“好孩子,昨天没伤到你吧?”元芳关切地看着小山子,温和地问。
小山子不答话,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元芳,只点了点头。
“家里还有大人吗?”
小山子又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小山子还是不说话,只是盯着元芳。
元芳见他不愿说话,也不勉强,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来要放到他手中:“去买点好吃的。”
小山子不接,干脆把手握成拳头,抱在胸前。
元芳见他如此倔强,也不好相强,将银子放了回去,赞许地看了看他,笑了笑,回身要走了。
“大人,你认不认识那个哥哥?”小山子突然开口。
元芳十分惊喜,忙回转身:“哪个哥哥?”
“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哥哥,说话跟你一个音调,很好听。”小山子的眼里闪着一点光。
“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昨天帮我打架呢。”
“打谁?”
“打孟裕财的一帮狼狗,”小山子再次认真地看了看元芳:“他被他们抓走了,被砍了好几刀。”
元芳的心猛地刺痛。这多半就是十味,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怎么回事,好孩子,告诉我。”元芳强压着心头的焦急,声音依旧温和,可是心已禁不住在颤抖。
韩虚谷的仆人过来催,元芳挥手制止,让小山子讲完昨晚的经过。这真是个聪明孩子,七八岁的小人儿,经过了昨晚的惊吓,还能说得清清楚楚。
元芳慢慢地站起来,胸膛被愤怒烧灼,拳头慢慢地攥紧,发出关节格格的响声。
元芳紧咬着牙,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再冷静一点,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网,大局套着小局,自己一步都不能错。十味要救,孟裕财的威风要杀,杨益远这条线还不能断,这个孩子的身上还有大问题。要冷静想清楚,这一步一定要走好。
即便是早晨的地牢,也透不进一丝阳光。铁门一栓,这里便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孟裕财坐在软椅上,冷冷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十味。那些鲜血,和着污脏的水,流淌在这冰冷潮湿的石地板上。
这个小子,熬得住刑,是条好汉,可好汉对死也不得不恐惧。如果被一刀杀掉,也许有一百个人能慷慨赴死,但要是让一个人在清醒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死掉,一分一分地在黑暗中感到生命的消亡,那百人中未必还能剩其一。
这是孟裕财知道的最狠的刑罚,不是碰到真的硬骨头,他还不用。今天也是被元芳身上的黄金鱼配给弄急了,来者不善,元芳身上散发的无形压力让孟裕财恐惧。
“把这小子弄醒。”孟裕财的声音在昏暗的地室中听来异常阴冷。
一桶冰冷的井水泼在十味的身上。十味只觉冰冷刺骨,忍不住动了一下,慢慢醒过来。浑身的骨头好象都散架了,怎么也拾不起来。
“让他‘听听’什么叫滴血穿铁。”孟裕财将那两个“听”字重重地咬着,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十味被蒙上了双眼,两手分别绑在柱上,只觉左腕上一痛,是把利刃拉开撕裂的生痛。好象有血从那个伤口中流出来。
“咚”的一声,液体砸在金属上的脆声。那是一滴血,一滴鲜血,滴在下面的铁片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咚、咚的声音在地牢中听来异常清晰和恐怖。这就意味着血液在从身体里一滴一滴地流尽。
这种生生等死的滋味有几个人能熬得住?
十味的身体在慢慢变冷,死亡的恐惧开始从骨头缝里生发出来,弥漫全身,紧紧攫住他的心脏。这种恐惧让他想发抖,牙齿打战,呼吸急促,这是人心最深处的恐惧,任何人也无法摆脱。让人在黑暗中等死,真是魔鬼的伎俩。
十味不想死,他才二十三岁,树枝才抽芽的年纪。他还没娶媳妇,没生孩子,没建功立业,还没听到他的母亲叫一声“好孩子”。
在黑暗中,十味渐渐冻得快麻木。这让他想起那个大雪天,他才进千牛卫,是个最低级的军官。他在风雪中值哨,站得笔直,李中郎将走过来,赞许地看看他,拍拍他的胳膊,把他肩头的雪拂去,将自己的厚毡披风解下来给他系上,他有一丝感动,仅仅一丝,就迅速抹去。他可是铁石心肠男儿汉,谁的账也不会买,这个世界就要靠拳头说话,一件披风算什么?一百件披风他也买得起。
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怎么现在才跟上李将军?李将军现在在哪里呢?十味想挣扎,摆脱这个桎梏,躲开那只将他推向死亡的手,他还有太多的事没做。可要他出卖变节,那还不如要他死。
黑暗中浮起李将军温和、坚毅的脸。如果李将军来看到我的尸体,他会知道我没给他丢人,他会为我骄傲吧?这是十味最想要的,他这一生只要两个人为他骄傲,一个是他母亲,一个就是李将军。
“哥哥。。。哥哥。。。”十味在黑暗中开始张开冻得哆嗦的嘴唇喃喃地喊,他在喊元芳,他一直都想这样喊元芳,只是不敢,如今已经在逐渐走到生命的尽头,不再顾虑什么,他要这样喊出来,为他这一生抹上最后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