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赫章,已经潮湿而闷热。县衙府里绿树成荫,湖溪绕亭,倒是凉风习习,这个西南蛮地的县衙府简直有小江南的优雅和美丽。
其实播州不完全是蛮地了,已被隋唐两朝汉化上百年之久,县城颇有汉风。连韩虚谷这个本地豪强之家出身的县官都与汉官没有两样,坐在那里四平八稳,谈吐起来满腹诗书。
只是,播州毕竟不同于中原,州宣慰司就如一方土皇帝,他的族兄在赫章做个米商便掌控了当地的米市,连韩虚谷这个父母官都不能自行决定从外地进粮。
眼前这个李晋易所说的李家在川东的联号永裕仓,他如何不知,却迟迟不能派人联系。韩虚谷为了进粮的事亲自去找过杨益远三次,每次都被杨益远黑着脸搪塞回来,这个杨益远的话在播州没人敢不听,如今李晋易说要进粮,他怎么敢接受?
“韩大人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与晋易,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元芳察言观色。
“实不相瞒,鄙地的情况不同于中原,如今杨宣慰司对米市控制得颇紧,鄙县也没有办法。”韩虚谷决定还是实话实说,这个扰乱地方的责任他实在担当不起。
“即如此,可否请韩大人引见一下,晋易愿去见见杨大人,有什么事不能当面商谈呢?”元芳趁机说出这句蓄谋已久的话。
韩虚谷审视地看看元芳:“按说李公子既有从五品上的官凭,自然可以见见杨大人,只是。。。”韩虚谷想说你毕竟只是个商人,你那官凭不过是个虚面子,能说得上什么话呢?但这话很不好听,韩虚谷又把它咽了回去。
“好歹晋易也是个皇商吧,在中原也还有人给晋易几分薄面。谈得拢便谈,谈不拢晋易也感谢韩大人的成全。”元芳笑道,看来不将皇商这张最后的王牌亮出来是不行了。
“皇商?你是皇商?你是皇商李晋易?”韩虚谷一连问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眼中突然精光暴射。
“怎么了,韩大人?”
“你表字为何?”
“在下从骏。”
“从骏,你就是李从骏!”韩虚谷几乎要跳起来,又一下跌坐回椅内。一向官威八面的韩虚谷可有些失态了。
“韩大人你。。。。。。”
“好啊,三年前的毒米一案,你就是案主吧。”韩虚谷微微有些喘息。
“正是。”
“是谁给你翻的案?”
“韩大人你这是。。。?”
“一个是千牛卫将军李元芳,还有一个是沉香楼的头牌沈乐娘,你不会忘了吧?”
元芳暗吸一口冷气,这韩虚谷难道和晋易有什么渊源?
“正是,韩大人如何知道?”
“你可知道沈乐娘现在何处?”
“何处?”元芳一惊。
“哼,赫章走马巷。”韩虚谷现出隐隐怒容。
三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涌来,元芳一时间心念电转,百感交集。
“她不是嫁给大理寺丞代兴了吗?”
“你还知道?代兴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去年死在本地了。沈乐娘随后就被扫地出门。你,唉,你正好见见她吧。”
韩虚谷此言一出,元芳真不知道是被放在火上烤,还是掉进冰窖里。
沉香楼的头牌沈乐娘,十七岁走出红罗幕,两抹黛眉飞入鬓,一双冰目似有情。弹指处石破天惊,飞剑舞莺燕难寻。
第一天便正遇翩翩佳公子李晋易。两人都只出身寻常人家,却都有一身剑爽豪气。相见欢,未为晚。从此沈乐娘只与人弹琴唱赋,独与晋易两相恩爱。
为了娶她,晋易已几乎要被革出家门。晋易的夫人早丧,就算娶她做续弦都不可能。这次进京,晋易已为她赎了身,下定决心带她一起返乡。大不了被革出家门,夫妻俩一起劳作,从头来过。晋易虽然出身豪门,却没有富家子弟的高粱之气,凡事唯喜亲力亲为,白手起家有什么可怕?谁知还没离开京城,便横祸飞来。
垂涎乐娘已久的汤力士以为这下可以乘虚而入,乐娘其时已知汤力士有鬼,极度悲愤厌恶之中还是强装委身于他,几番敷衍几番泣血终将证据拿到手中。
失去了对晋易的贞操,乐娘已生无留恋。此时大理寺丞代兴又跳了出来,提出娶她为妾,便帮晋易翻案。乐娘念着在大狱中备受酷刑折磨的晋易,真是每一刻都心急如焚,生不如死,只求晋易能尽早出来,便答应了代兴,给这个近七十岁的老头做了姬妾。
元芳自打参与此案,见过乐娘数次。若不是乐娘提供的关键证物,将此案撕开口子,元芳也难寻端倪。从来对青楼规避三舍的元芳,独独对乐娘深为感佩。
待一切尘埃落定,晋易伤痕累累,终于活着出了大狱,代兴也已致休回乡,从此两人生死两茫茫。
这三年来,晋易只与元芳提过乐娘,不提则罢,一提就醉,醉了就一滴一滴的眼泪落下来,后来干脆不能提。没想到如今却在赫章被元芳碰上了。
“李公子?你是见是不见?”韩虚谷看元芳低头沉思,寒着一张脸问。
“见,当然要见。”元芳咬牙。
元芳其实很想见到乐娘,这个女人是他的朋友,少有的女性朋友。元芳在她面前没有男女大防的尴尬,他敬佩她的深情不渝,侠肝义胆。作为朋友,他都希望看到她平安,更何况为了晋易,他希望他们能碎梦重圆。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元芳虽称不上坐立不安,可也捏着把汗。韩虚谷坚持将乐娘请进府来,元芳知道他是想控制局势,一旦乐娘不认自己,只怕马上捕快就会跳出来。光是冒充皇商的罪名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是亮身份还是不亮?
不能亮!元芳几乎马上决定,还不到时候,不能破了大局。
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派去请乐娘的女仆回来了,却只带回来一个小丫头。
“蕙儿,你家奶奶呢?”韩虚谷皱着眉头问,好象有点担心。
“回县大老爷,我家奶奶不来了,说不必麻烦了,她不愿见李公子。”蕙儿说着瞟了瞟元芳。不愧是个大家庭出来的丫头,落落大方,不慌不忙。
韩虚谷低下眼帘,想了想:“你回去知会你家奶奶,我与李公子即刻到府造访。还请不要见怪。”
元芳本来还好,只是想着怎样去应对可能出现的乱子。这下一听说乐娘不愿见晋易,才突然感到事态的严重。以他的了解,乐娘绝不可能对晋易恩断义绝,那就很可能是。。。咳,这个感情可就复杂了,元芳突然觉得有点应付不来,这不再是乐娘认不认他的问题,而是他在欺骗乐娘,一旦乐娘发现让她如此柔肠百转忐忑不安悲喜交集重逢的竟不是真的晋易,她会觉得怎样的受伤害,又会怎样的失望?
元芳一下怕了。除了那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肖清芳的长剑压在如燕的脖子上,他还从不曾怕过什么,可是现在即没有刀,也没有血,他却就是怕了。
事情却由不得他。
“走吧,李公子,你好象脸色不大好?”韩虚谷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呵,”元芳赶忙掩饰了一下,“乐娘既不愿见我,我看还是不要唐突了。”
“李晋易,你还有没有良心?!”韩虚谷突然厉声暴喝,喘了口气,又压下来,“乐娘等你多年了,她口中的从骏就是你呀。你要是连见都不愿见她,那就马上滚出去,什么皇商不皇商,与韩某何干!”
看来韩虚谷与乐娘的关系不一般,知道的事情不少,还颇为回护,今天这一时三刻的不过去还不行了。
元芳抓着衣摆啪的一甩,站起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