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老大似乎发怒了,从床上伸出一只脚,一下子将老三蹬得后退了几步:
“我老大没本事,我打光棍,你们谁有本事就找一个为老巫家续香火,没本事就打光棍,不准再打小妹的主意,睡觉去?”
老大说着又一头扎进被窝里睡了起来。
厦屋里的七兄弟在经过一阵吵闹以后渐渐平息下来,除了小七还在煞夜看书外,其他人都慢慢入睡了。
这虽是两大间房子通着,但七张床摆在里面仍然显得有些拥挤。大狗睡的还算安稳。二狗三狗总是把头包在被子里,只是二狗睡时身子稍微弯曲,而三狗则把整个身子团在一起,两只手扎在腿中间。四狗有打呼噜的毛病,一躺下就拉响鼻音,且富有节奏感,几个兄弟烦他,但却没有办法。老五只要睡着就四肢不规则地四处伸延,总是有一条腿伸到外边,好在此时是秋天,并不算冷。小七睡得最晚,每天晚上他总是在大大小小的鼾声中入睡,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当小七最后一个入睡之后,堂屋的老俩口仍在商量这个家的事情,巫全贵说的与李老铁家换亲的事儿使两个人都无法入睡,脑子里乱轰轰的。
常妮对老伴说:“你白天说的事可千万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了,老大厚道老实,小七还小,我就怕三狗、四狗、五狗他们闹,动不动不是呕气就是吵架”。
“小声点,霞儿不知睡着了没有”,巫全贵小声说着,又不放心地大声问:
“霞儿,睡了没有?”听听里间没了声音,二人才又小声说了起来。
“我也不想让霞儿去受苦,可女孩家总得出嫁,再说这李老铁人也不错,只是他儿子比咱霞儿大的太多,要是他那小儿子再小几岁……”
“再小几岁也不行,你又没打听,怎么知道他家人不错?”妻子说着,还带着一点怨气。
“可咱这七个儿子,大狗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了,我给人家总是说三十九,三十九四十还不一样,只是心里想着叫他小一点儿。小七也二十岁了,七个人往那儿一站是一堵墙,可连一个媳妇也找不下,真叫人在人前抬不起头哇!”
说到媳妇,妻子也不吭声了。
是啊!七个儿子,连一个媳妇也没找。
去年常妮还托亲戚给老大提过一个亲:说是从外地来的一个寡妇,三十七、八岁,带着一个孩子。可人家一听说家里是地主成分,弟兄七个没一个娶亲,就回绝了。那寡妇最后嫁给了本村的王拐子。王拐子因腿有点瘸,到四十多岁还没娶亲。常妮想,自己的儿子好胳膊好腿的,竟还不如一个瘸子?她也曾给媒人捎话说:老大不愿意,要不给老二、或老三都行,可对方却回答说:她前一个丈夫也是地主儿子,因为给生产队里挖井,井塌了,埋在下面,队里连尸首都没打捞,说是死个地主娃算什么?她是再也不愿沾这四类分子的气儿了。
如今又提到媳妇的事,叫她心里怎么好受?听着丈夫的长嘘短叹,常妮不由地抽泣起来。
妻子一哭,巫全贵也不由地鼻子酸了起来。
刚解放那阵儿,虽然整天挨批挨斗,可一想到这些孩子,心里就觉得踏实。如今七个儿子竟是七条光棍,他这个地主成分,竟使儿子连个媳妇都找不着。虽然家里十口人八个劳力干活,争得工分在全队里是第一,可一提起媳妇,人家都笑话。前几天他还听人家风言风语地说他们家是一班光棍八根枪,真叫人觉得站不到人前边儿。开批判会不怕,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不就是批判批判,骂两声走狗,就当是开玩笑;说是地主,也没啥了不起,可就是提起媳妇就发毛。一家子往那儿一站齐刷刷的,都和墙头一般高,可就是找不到媳妇。要说这村里也不是没有成分不好的。村南的巫全胜和自己是同宗,解放前和他家一样是村里的两个大户,村里的地差不多都是他们两家的。他巫全胜单传几辈,到了他儿子金成这辈儿上,他还是只这一个儿子,可他有四个女儿,就给金成这小子换了个媳妇。如今他巫全胜已经抱上孙子了。村北的李水善是个富农成分,虽然也是四类分子,但他也是一个儿子,却有两个女儿,也是和别人家换亲换得媳妇。可自己有七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女儿,他常想,要是我巫全贵这八个儿女是四男四女该多好。可单单就这一个女儿从生下来就是他的心头肉,一直是捧在手心长大的。如今看着妻子唿哧唿哧地哭泣,他竟也忍不住要流眼泪。
“狗他妈,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巫全贵说着,也抽泣起来,常妮心里越发难受,竟忍不住要哭出声来,她使劲地抱着男人,男人也使劲地抱住她,二人都有无法诉说的苦楚。
堂屋里间的巫霞本来早已入睡,父母的哭泣声把她从梦中惊醒。当她确认是母亲在哭泣时心里有点儿害怕,就大声喊道:
“妈—— 妈——”
老两口只顾伤心,竟没有听到女儿的喊叫。当他们听到女儿又一声颤抖的叫喊时,赶紧止住哭泣。
“霞儿,你怎么?叫啥哩?”常妮在朦胧中也怕女儿受惊,赶快起来点灯。里屋的灯已经亮了。
“妈,我没事,我听见你哭了”,女儿说着好像要起床来看她。
听到女儿穿衣的响声,巫全贵也顾不得妻子,赶紧由被窝儿的这一头钻到另一头。女儿大了,他不愿女儿看到他们老夫妻在一头睡觉。妻子说:
“霞儿,睡吧!别感冒了,妈只是做了个梦。”
女儿还是披着衣服跑到妈妈床前说:
“妈,你没事吧”!
常妮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拉住女儿说:“睡吧,妈只是做了个梦,恶梦,好吓人的,你一叫,妈就醒了,没事了,去睡吧!”
巫霞见妈妈没事,就又回到里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巫全贵和常妮在经历了一阵伤心的痛苦后,被女儿这么一惊,就恢复到了往常,很快地也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