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深邃而阴冷,两人提着马缰缓慢前行,一个说得唾沫横飞、义愤填膺,另一个却听得甚觉有趣,时不时啊一声问句“不会是真的吧”。
约莫盏茶功夫,陆毅总算察觉到姚龙表情的不对劲,不免有些生气,冷冷问道:“姚兄弟,听到如此禽兽不如的行径,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姚龙若无其事地回答:“这事情嘛,确实是丧尽天良,说禽兽不如一点儿都不过分,但是这买卖,也真的是个好买卖啊,就连我听了,也忍不住想去试试呢!难怪樊阳忽然变得如此兴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我还道真的都是来看稀奇的呢,原来——”
陆毅虎目圆瞪,指着姚龙的鼻子“你”了半天,就差没跳起来破口大骂,“好你个姚龙,我,我真是瞎了眼了,居然错把豺狼当英豪!”
姚龙无所谓地摆摆手,笑道:“陆指挥,我就是嘴上说说,难道还真的会去干那丧尽天良的买卖不成?其实,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了,以人肉果腹的事情自古就有,那些女孩子再如何凄惨,也惨不过被人吃到肚子里去吧?更何况,听你的意思,她们在遭受凌辱之前已经是僵尸了,那倒也不会感觉到什么痛苦呢,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陆毅气呼呼道:“好一个行尸走肉,好一个没有痛苦!若是你家娘子被人绑去给僵尸咬上一口,再送去任人肆意摧残,你还说得出这番话吗?”
姚龙眼神一冷,缓缓侧过头来盯着陆毅,“你把刚才的话,一字不剩的,再说一遍!”
从心窝儿腾起一股子凉气,腥风血雨中厮杀过来的陆毅觉得脸上的肌肉都变得僵硬起来,不过他自觉没有说错,硬着脖颈道:“朝廷派我们来清剿僵尸,以保一方太平,可他们却以此谋财,祸害百姓!姚兄弟,我陆毅是个粗人,说话不经大脑,刚才确实不该拿弟妹说事,是我不对……但姚兄弟你好好想想,他们这样的行径算不算丧尽天良,他们这样的害官,该不该杀?”
姚龙没什么大是大非的观念,这些天虽然心性逐渐成熟,但也仍然带着小孩脾性,陆毅语气一软,他便也不再计较,只是叹口气道:“这么大的买卖,这么大的手笔,这么大的胆子,要走正途将他们赶尽杀绝,我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看来以后说话真要小心点才行啊,瞧他刚才那架势,怕是真动了杀心!”心有余悸的陆毅重重呼出口浊气,颔首说道,“我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姚兄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你点头,我陆毅绝不爱惜这条性命,就算扳不倒他们,也让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嚣张行事。”
姚龙道:“一个混吃混喝的小跟班,一个只有千余老弱残兵的指挥使,跟在信王身边加起来才几天功夫啊,你真以为他能对我们另眼看待?我倒是没什么,自信樊阳还没人能伤得了我,可你呢,怕是前脚刚刚迈出衙门口,后脚就有人一刀送你归西,你这条命再贱,也没贱到这种地步吧?”
陆毅脸色涨红,结结巴巴说:“只要对得起良心,死就死了,没得什么好怕的!”
翻身上了马背,姚龙抖了抖缰绳道:“陆指挥,这件事情还是要从长计议,不要急于一时……真到了万不得已,便由我动手一个个杀光他们就是,反正现在的穷苦日子我也过腻味了。”
陆毅也觉得姚龙说得不无道理,于是跟着上了马,颓丧道:“唉,也不知道方公公、柳公公为人如何,若他们愿意出头跟信王爷说道,这事情倒是能有七成的把握。”
“找太监帮忙?我听说有生理缺陷的人最是贪钱,你有足够的银子打动他们吗?没有银子,恐怕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陆指挥,你倒真是个妙人,呵呵……”姚龙觉得非常奇怪,二愣子似的陆毅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缺胳膊少腿,活得还很健康,难道真有菩萨保佑?
陆毅讪笑挠头道:“姚兄弟见笑了,我也实在是被这件事情愁坏了,只想着能尽快解脱,免得每天都要遭受良心的谴责……不过,说到银子,我祖辈倒是留下来一点家业,如果全部卖掉,算算也能勉强凑个五千两——”
“多少?”一听到银子,姚龙眼睛都亮了,“五千两?你祖上是做什么的啊,不会是江洋大盗吧?我怎么就没摊着个这么有钱的祖宗啊?”
陆毅晒笑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家祖上出过一个土狼,这些家业大多都是他积攒下来的……姚兄弟,你觉得怎么样,行不行得通?”
“五千两白银,纸鸢得绣多少对鸳鸯,我得扛多少年大米啊?唉,想要富,先盗墓,这句话果然没说错!”姚龙正琢磨着,随口应道,“什么行不行得通?”
陆毅偏过头来看了姚龙一眼,“当然是找两位公公帮忙呀!虽然五千两不算多,但应该也不少了,两位公公平常只是跟在信王爷身边侍候,没什么机会捞油水,眼界或许不会太高。”
姚龙想了想,回答道:“可以试试,不过同样是打草惊蛇的事情,最好做最坏的打算。”
陆毅见事情终于有了些微眉目,不由高兴道:“那是自然,这两天我就操心着把这事给办了!等筹好了银子,可能还是要麻烦姚兄弟你代为说话,我毕竟也是江西道的官员,以下参上,难免会惹人猜疑。”
姚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心想,“五千两白银怎么也得扣下来千儿八百的,否则有便宜不占、有银子不拿,那还是正常人吗,连太监都不如!”
二人又说了一些细节,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县衙门口,下了马正打算去伙房吃点东西,忽然从黑乎乎的门根子蹦出来一个兵丁打扮的青年,快步跑到陆毅身边,单膝跪地道:“陆指挥,前往贾驿堡打探消息的兄弟回来了,那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堡内六百三十二人无一生还!”
陆毅惊得一把抓住那人胳膊,“可发现了僵尸的行踪?”
那兵丁吃痛不过,却也咬住牙关没有喊出声来,颤抖着嗓音回答道:“没有,好像是连夜突袭,连夜撤走,贾驿堡城墙上整整齐齐摆——摆了——摆了六百三十二颗人头……”
贾驿堡姚龙是去过的,当时那里驻兵不过百人,而且城墙破败不堪,根本算不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据点,他眼见陆毅脸上焦虑神色越来越重,不由上前问道:“陆指挥,出什么事了?”
神情恍惚的陆毅缓缓松开抓着兵丁胳膊的手,沉沉叹了口气道:“别看我这瑞州卫指挥使的名头叫起来响亮,事实上真正能作战的兵士,也只有驻扎在贾驿堡那六百多个兄弟,现在……他们全死了,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瑞州卫在册兵员5488人,吃空响占去一半,听说围剿僵尸,还没到樊阳又跑了一半,半年里进过两次蒙山,病死、摔死、吓死、失踪又再去一半,剩下六百多人前几天还被都司陈世荣恶意安置在最前沿的贾驿堡,这下可好,陆毅彻彻底底成了个光杆司令。
姚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得陪着叹息道:“陆指挥,节哀顺变吧,被拧下脑袋也好过做僵尸,你说是不是?”
一个“拧”字,陆毅和那兵丁同时哆嗦了一下,齐齐转过头来看着姚龙,仿佛见了怪物一般。
姚龙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跟僵尸也打过交道,所以对它们的习性还算熟悉,既然人头摆在了城墙上,自然不是用刀斩的了……唉,看来这些僵尸果真凶猛啊,难怪朝廷三番五次围剿都没取得什么成效。”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陆毅仿佛想起什么事来,啊地一声道:“僵尸虽然很难杀死,战斗力也非寻常士兵可比,但大多是单独行动,从未主动攻击过军队驿堡……不行,我得出城去找陈都司说说这事。”
眼前忽然闪过林语书那张阴恻的脸,姚龙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拉住正欲上马的陆毅说道:“贾驿堡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就没有人逃出来吗?”
陆毅回过头看向那兵丁,见他摇头,有气无力地答道:“五天前我和贾驿堡断了联系,便派了一直跟在身边的家丁前去查探,那人最是细致不过,如果他说城墙上有六百三十二颗人头,那自然是一颗不多一颗也不会少的。”
“陆指挥,僵尸的本能是嗜血,可不是拧下别人的脑袋!”姚龙越想越不对劲,压低声音道,“你觉得这事,会不会跟咱们刚才说的事情有关?”
陆毅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都说僵尸是一体同心,这明摆着就是报复,很明显就是报复行动!姚兄弟,不能再等了,我们这就去见信王殿下,如果由得他们如此折腾下去,恐怕迟早有一天,不,或许今夜,樊阳就会成为第二个贾驿堡!”
“那就真的好玩咯!”姚龙心想,拽着陆毅的胳膊不放,劝道,“不要着急,你还是先出城见过陈都司再说,如果僵尸群真的心存报复,就算那龌龊买卖他们现在就收手不干,恐怕也来不及了……还是先加强四周的警戒更为重要,你说是不是?”
陆毅彻底乱了方寸,一连说了三个“是”,飞身上马朝姚龙拱拱手,急奔而去。
在衙门口愣了一阵,姚龙觉得贾驿堡的事情多半出自林语书之手,现在韦青青不在蒙山,估计所有的僵尸都得听他号令,如果真是这样,以林语书的性格,恐怕不仅仅是樊阳,瑞州、江西、乃至整个大明江山,都将不会再有安宁的日子过了。
心事重重地走进伙房,坐在门边的几个衙差赶忙起身跟姚龙打招呼,平时他都会上去与这些无所事事的家伙闲聊几句,今日却没了心情,闷闷地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另一张空着的台子坐下。冒着热气的大米粥还有一叠咸菜两粒鸡蛋,对于姚龙来说这顿早餐算是丰盛了,可他三口两口吃完,没吃出半点味来不说,反而肚子好像更加饿了。正打算招呼伙夫再拿一份过来,忽然瞧见满脸怒气的方公公打外面进来,四处看了看朝自己走了过来。
姚龙听扛把子郝东方说了,自己能得到这个好差事全亏得方公公在信王面前替自己说好话,所以面子上也不得不表示感激,起身拱手笑道:“方公公,怎么今日天没亮就起来了?”
方公公捂着半张脸,一屁股坐在姚龙对面,另一只手挥了挥说:“一大早就有耗子在咱家屋里钻来钻去,哪里还能睡得安稳,干脆出来透透气,省得见了心烦。”他用手盖着的脸上红扑扑分明有个五指印,想是被什么人给打了,可在这樊阳除了信王朱由检,还有谁敢动手打他呀?
姚龙觉得有些奇怪,他知道方公公身手不错,就算信王爷用上吃奶的劲儿,也绝不可能留下那样一个红得发紫的掌印。刚巧伙夫端上来早点,姚龙接过来放在方公公面前,笑着说:“公公,吃点东西消消气,一会信王殿下醒了见你这幅模样,怕是要兴师问罪咯。”
方公公翻着白眼没好气道:“咱家哪还能吃得下,都快被那只忘恩负义的鼠崽子给气饱了!当年若不是咱家赏他一口饭吃,他早就饿死喂了狗了,哪能有今天?现在好了,他攀上高枝了,翅膀硬朗了,瞧不起咱家这个老不死的了……”
姚龙挨着他坐了下来,拿过一个鸡蛋剥着壳儿,“消消气,怒气容易伤肝,对身子骨可不好……公公,我知道你气量一向很大,这究竟是谁把你气成这样啊?你也知道,我没什么大本事,不过想让某个人七八天拉不出屎来,还是做得到的。”
方公公噗嗤一笑,抬起手轻轻捶了姚龙一拳,“就你油嘴滑舌,这种话吃饭的时候说出来也不觉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