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下凡去了。”
我登时傻眼了。
私自下凡甚么罪过,没有人比我们家人更清楚。
敖墨嗫嚅一番,我终于听得明白。原来这段日子我总不在家,文曲无人可骚扰,便总去找敖墨说话。偏他两个又说不到一处,敖墨有事没事总爱挤兑文曲“不似男人”,文曲同他吵一回,吵两回,吵到第三回说甚么都忍不下去了,嚷着“那要怎样才算男人,你倒说说看”。敖墨存心怄他,便道“好男儿须胸怀天下,志在四方,出则当开疆僻壤,建功立业,入则有佳人在怀,娇儿绕膝。似你这样成天价只会作几首酸诗,嚼几口酸文,一遇事却只知哭哭啼啼抱着妈妈姐姐不肯撒手的,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
一席话臊得文曲简直死无葬身之地,因恨恨的赌咒道:“好!你等着,我若不能建功立业并抱个佳人来给你瞧瞧,我情愿化成了灰!”
他扭头便走。可敖墨深信他胆小怯懦,不仅全然没有当一回事,还再接再厉的追上去再嘲讽他几句。结果万没料到第二日玄儿新婚大典,也就是今日,竟里里外外的找文曲不到,却在他床头枕下发现了一封信,写给我的信。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担心得紧,因将那信接过来——唔,真不愧是文曲星君啊,洋洋洒洒万言长书,写得骈四俪六势如破竹,其大意不外乎“好男儿须胸怀天下,志在四方”云云,看来果真是给敖墨刺激到了。信的结尾却换了一副极文艺的强调,说他深知自己此举对不起天庭教化,对不起母亲姐姐哥哥弟弟等一众甲乙丙丁戊,但是仍然决定悄悄往那专管凡人命理的三哥司命那里动一番手脚,好教自己能够顺利的下凡“历练闯荡”,必定要做个青史留名万世传颂的尧舜禹汤才肯回来。最后交代等他走后将这封信交给天庭,所有后果愿由他自己一力承担……
我愕然的看向君明,君明倒大笑起来:“他还挺会挑,还知道要做皇帝。”
我恼道:“多大的麻烦,你还笑!”
君明道:“你莫急,急也没用。不如趁他还没走远时,赶紧给他追回来。”
敖墨焦急道:“是是,我也这样打算,可是要去哪找他啊?”
君明指指我:“你们这就动身,叫你家帝君带着你问司命星君去。毕竟是一家人,他再铁面也总要担待一些,只要能赶在被人发现之前将文曲找回来就好说。只是切记动作要快!文曲若已抢先投胎托身就不好办了。”
“那你呢?”我问。
“我须得先往师父那里禀明情况,然后便去同你们汇合。”
“你能找得到我们吗?”
他看我一眼,当着敖墨也不知避嫌,竟照直往我颈中探过来。颈子里正系着一根绳子,底下栓着一枚似玠非玠,似珪非珪的玄玉坠子。他将那温润的坠子拉出来,抚摸了一遍,方微笑道:“戴好它,你到了哪里我都找得到。”
敖墨何等乖觉,见情形早已溜出了去。如此我更没了顾忌,只将君明紧紧的抱着,片刻不愿撒手。
君明拍拍我的后背:“去罢,你我来日方长,这件事却耽误不得。”
我突发奇想:“你怎知道我们来日方长?若今日一别后再见不得呢?”
他愣了一瞬,继而脸色骤然大变,沉了脸低叱道:“胡说八道!不许瞎说!不管你在哪我总能找到你,想见便见,有甚么难?”
他这几句话乍听粗暴,细品之下全是柔情,所以直到许多许多许多年之后我还时常会想起来。彼时我独坐方诸山上,守着漫山遍野的扶桑花,想起他说起这番话时神情,严厉得就像管教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也正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明白,不管他怎样称呼我,在他心里我始终是个孩子,所以他对我的爱始终是一种自上而下的,俯视包办的爱。他则是我的长辈,我的家长,他武断的一把揽过我们所有的麻烦,永远不会考虑与同我商量,哪怕仅仅只是告诉我,他有苦衷——就像关于我们不可预知的未来,他说的是“不管你在哪我总能找到你”,而并不是“不管你在哪我们总会再见到彼此”。
这两句话有区别么?
当然有。
他说他总能找到我,可我还是怕他万一找不到,便一直守在东海,在他的方诸山上等着他。可一直等到方诸山化作方诸岛,乃至方诸海的时候,他都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我只得在百无聊赖中写下了这个故事。
那个时候,我已等了他九万年。
可是九万年前的今天,此刻,我又能知道甚么?
我只是胸中柔情大炽,拥紧了他低喃道:“可是我现在就想见你,还没有离开你就已开始想念你,想得心都疼……君明你爱我吗?我实在好爱你,我……唔——”
说实话,较之那位仙风道骨的得道真神,他亲我的时候实在是很没风度的一个人,完全是未开化的,粗犷原生态式的。
不过……我闭了眼,心中低叹,这样才对嘛……
司命见到我时正在当差。四周耳目甚众,他挥手造一朵星云出来,大家齐齐缩头藏进去后方问我:“二姐,啥事啊?”
我无心同他客套,择要点说了情况。
他一愣,忙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着的命格簿子,哗哗哗好一通乱翻,蓦地停住了手,盯着某一页纸看了又看,咬牙骂道:“这个臭小子……我说他怎么好端端的来找我喝酒,还给我灌个烂醉。”
我拍拍他:“现在说甚么都迟了。你莫发脾气,告诉我他在哪,我这就把他追回来,大家定能好好的相安无事,他可是你亲弟弟!”
他点点头,苦笑道:“姐,你把我看得忒也低了,这些话还要你嘱咐么?他这改的是凤麟洲凤麟国君主仇冉的命数。这位仇皇帝因前世乐善好施,喜建庙宇,爱供奉菩萨,这一世便投胎坐上了他们凤麟国的皇帝——却是个只图享乐,无所事事的昏君。这昏君本应活到八十岁上才寿终正寝,现在却被文曲给改了。”</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