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长姐比母。其实直到今天之前,我从来都认定文曲是个很缺心眼的傻孩子,天真,软弱,喜欢读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满脑子奇奇怪怪的念头,除善良外一无所知。每每一想到这里我便不免有些愧疚,因为他那些闲书其实都是从我这里借走的……
所以今天看到他给自己改的这个命数时我还挺欣慰的,我家文曲也不是很傻嘛。英俊倜傥的少年皇子,聪敏过人,父慈母爱。半生游戏人间,流连花丛,阅美无数;一朝承袭大统,锐意进取,励精图治,三十年后将他的凤麟国治成西海之滨最强大的国。再然后便携了一名挚爱女子,两袖清风明月,一同归隐江湖,不问世事,直至百年息劳归天……
文曲的文笔措辞原本优美动人,生平所记又着实羡煞旁人,因气得敖墨直跳脚道:“还没下凡就把自己的命格簿子改成这样,这算甚么本事?这样取巧,就算他真做了好皇帝一样不算男人,甚至更加不算男人!”
我骑在他身上,同情的拍拍他的大脑袋:“得了,他一向比你幼稚,我心里有数。况且我们也不会让他做成这个皇帝,不是吗?”
敖墨摇头摆尾的晃几晃,表示同意。
我又问:“你向来比我见多识广,那西海凤麟国到底怎生模样?”
他道:“小时候虽曾游历四海,偏那凤麟洲凤麟国还真没有去过。只闻其地处西海之滨,方圆十万五千里。其境河流湖泊者甚众,只是水中鸿毛不浮,名曰弱水。国中多凤、麟,并数以万计,故而称作凤麟国。”
“哦……”我了然点点头,“文曲确实挺会挑,在这西域小国建功立业原是比那华夏天朝要容易得多。”
敖墨笑道:“说起来还有一桩轶闻,倒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据说汉武帝时,这凤麟国曾向他敬献过一样镇国的国宝,唤作‘连金泥’。武帝因见那宝贝青绿粘腻,闻之辛辣,便没有把这西域小国当一回事,只将献宝的使者留在身边。有一回武帝往华林园射虎时,因用力过猛,弩弦尽断,旁人所使弓弩更是不经他轻轻一拉,不禁龙颜大怒。那凤麟国的使者便请命,愿以他当日所献宝贝一试。武帝既允,他便以口唾濡湿弩弦断口,覆以那青绿绿的胶泥。片刻再视,弩弦竟完好如初。武帝使其连射三虎,无不得心应手;又令几名大力士各自用力,拉扯那弩弦。结果弩弦应声断作几截,却没有一截是方才所接续之处。武帝这才收了小觑之心,惊呼‘真异物也!’那使者笑道,‘不止弓弦,便是刀剑,金玉,日光下曝晒风干后亦能接续如新。’武帝尚武,闻此言高兴极了,不仅将这凤麟国收作藩属之邦,还给那献宝使者一个长安的大官来做。”
我听得津津有味,击掌笑道:“足见世人抬高踩低之可恶,不止是人,竟连一物得道都能鸡犬升天了。”因转头看着他,“深藏不露啊敖墨,你竟然这么有文化!”
敖墨赧然,嘿嘿笑道:“其实,这都是文曲说给我的……”
乘风御龙何等神速,说话间凤麟国疆界已至。因悄然按落云头,同他嘱咐道:“该国既笃信回教,必难容异端之神,你我行事须多多谨慎,非必要时不可滥用法力,免得闹大了动静为天庭所察。”
敖墨点头:“自然省得。”
凤麟国国都唤作鹘城。西域风土人情虽与中原腹地大相迳庭,然其邦受华夏文明浸淫久矣,又身居东西方商旅往来交汇的丝路要隘处,是以这鹘城内圆白尖顶与飞檐斗拱比肩,长衫汉民与覆面胡女接踵,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竟也是个塞上的国际化大都市了。
我与敖墨好似两个初初进城的乡下人,一路东张西望,走走停停,直看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尤其敖墨,一眼一眼不住的瞟着街市对面那名头顶瓦罐的胡女。却也不怪他,因连我都瞧得赞叹不已。胡女大多黑袍罩身,黑纱覆面,独独露出一双极深邃,极妩媚的幽蓝眼眸。见有人瞧她便大方而淡漠的转开眼神,全然不似汉女那般羞涩娇矜。
只听一女子“嗳哟”一声,倒是敖墨赶紧“对不住对不住”的满嘴道歉。原来他顾前不顾后的只是四下张望,竟一头撞在道旁一名中年农妇身上。
那农妇粗布头巾衣衫,脸膛黑里透红,臂弯里挎一只满当当的菜篮子。大约早就见惯不怪,摆摆手笑道:“不碍事,今日人多,走道原属不易。”
敖墨犹赔礼道:“多谢大婶宽厚!这鹘城名不虚传,果真是个热闹的所在啊。”
那农妇将我俩上下打量一番,又笑道:“我瞧你们音容妆扮,必是初来鹘城的江南人士罢?鹘城热闹是热闹,可平日也断没有这么些人。只因今日小皇帝病愈,又要登基,又要娶媳妇,竟是三喜临门,所以家家户户都跟过年似的,等到晚上还有皇帝绕城游行的大庆典哪!”
“哦……”我与敖墨齐齐点头,各自心中计较一番。
谁知那农妇竟又笑问敖墨:“这位姑娘是你的小媳妇么?啧啧,真真生得神仙似的。”
我但笑不语,倒是敖墨唰一下红了脸,忙忙道:“不不,这是家姐。我俩确是初来乍到,是来,来寻亲的。”
“哦……”那农妇恍然的点点头,“鹘城大得很,寻亲怕是要费些工夫了。不过我家就在前头,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先来我家歇歇。我当家的也是江南人,十多年前为做买卖才来了这里。”
“多谢大婶,”我柔声回绝她,“我们已在客栈落下脚,不劳烦大婶费心了。”
那农妇听了一愣,却也不以为忤,仍旧笑道:“既是这样那便祝你们顺利罢。我当家的姓刘,就住在城东清真寺后头,你们要是有了麻烦大可来找他。”
我俩自是感激不尽,一番道谢后那农妇方去了。
敖墨嘲笑我:“这样不情愿,定是上一回在昆仑山睡茅棚睡怕了。”
我笑笑,没有说话。
白泽之后,我对热情的陌生人真是抱有十二分的警惕之心的。不为别的,只因害怕若是阴差阳错的再发生甚么悲惨的事情,却将这些无辜的凡人牵扯进来。
因同他小声道:“她方才说有个小皇帝今日病愈,登基,娶亲,难道是说文曲?可按司命的命格簿子所记,他此刻明明还未投胎啊。又或者文曲要做这小皇帝的小皇子?”
敖墨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看我们还是溜进皇宫里瞧一瞧,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本来遁迹只是举手之劳,可大庭广众下未免要吓着旁人,只得慢吞吞的耐心穿过鼎沸的人群。迎面一名裹着厚厚白头巾的大胡子波斯人不小心撞到了我身上,忙奇声怪调的同我道:“对不起——”
敖墨原本一直拉着我,此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回身直直道:“要不,你也学那些胡女蒙个面纱罢。”
我笑道:“怎么,你觉得好看?”
他却摇摇头,不情愿的低声道:“你没见旁人都在看你么?……”
我登时一愣。
他偏又急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白衣仙子实在太打眼,不利于我们大隐隐于市,更不要提还想溜进人家皇宫里。你好歹入乡随俗低调一些。”
我赞同的点点头,转身走进旁边的一间裁缝铺子里去。
因不由的想到了君明,他倒是从不管我这些事的。
忍不住悄悄笑起来,只怕越是小男孩,对身边女性的独占欲越是强烈呢。</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