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恬“啪”一声合上扇子,转身直直指向了我:“正是这一位的可人儿,紫微姑娘。”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这浪荡子没那么容易甩掉,原得用个甚么狠法子将他治上一治。却不想一步慢步步慢,竟被他在这大庭广众下再调戏一回,不由得又急又气,又羞又恼,欲要上前再揍他一顿,却被母亲不动声色的悄悄拉住了。
只见王母笑道:“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日日闲居清读,竟是来读我们家哪个女孩儿最漂亮的。”
邢恬蓦地敛了笑容,忽的跪拜道:“叔叔婶子在上,侄儿对紫微姑娘一见倾心,心正意诚,原不敢有半分亵渎不敬之心,望婶子成全了侄儿罢!”
我脱口骂道:“你胡说!你分明……”可分明后面的话又哪里说得出口。
众人便齐刷刷的转头看我,王母尤其讶道:“原来你们早已相熟?你近来不是同东华在一处的么?”一时又做摇头惋惜状,“紫微啊,叫我说你甚么好?你一个女孩儿家这样不知检点,知道的人说你年幼无知,不识男女大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人生没人养,不知哪里拣回来的败兴东西呢!”又倏地严厉道,“——长庚,如今你已同玄儿成婚,以后要是再敢同她往来……”
玄儿急急打断她:“妈你没完了啊?怎么见谁骂谁,关我们甚么事?”
我自知那恶妇此言未必有甚么深意,不过是一贯的刻薄尖酸嘴上要强,然则歪打正着,竟堪堪打在我这一桩沉沉的心事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口才对。
王母瞪玄儿一眼:“好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成日价哄得我云里雾里,我还以为你真长大了,才遂了你的愿就敢跟我顶嘴了。”又转向邢恬道,“你今年多大了?”
“回婶子,八万六千岁。”
王母道:“当真?这么说跟紫微差不多年纪?”
那邢恬默默点头,但笑不语。
王母又惑道:“不对,我好像从哪听来一句,说你早已娶过亲?”
邢恬恭敬叩道:“天庭冥府鲜有来往,谣传流言更是捕风捉影,着实信它不得。婶子知我们冥府这一支向来人丁零落,父亲因只我一介独子,甚是心忧,早年间不免在我房中添了几房姬妾,但求嗣续其祖,并未曾许以六礼之聘。谁知侄儿福薄,或是与子嗣缘分未至,多少年竟辜负了父亲的厚望。想来忖以侄儿愚鲁之质,原不配众美同侍。心灰之余,只恐耽误他人芳华,趁年轻便都遣了去,只留一两个贴身的婢子,却也只做吃茶送水,夜读添香之用了。又向上天许愿,此生只愿得一同心之人,朝朝暮暮,白首永不相离;若违此誓,便教我邢恬断子绝孙,教我冥府永绝后嗣!”
他语气神色甚是肃穆凝重,连王母都惊笑道:“哟哦,好重的誓!看不出你竟是个多情的人儿。只是我们紫微要是这样嫁过去,岂不是……”抿嘴一笑,却不再往下说,只是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我。
我知道她想说甚么,冷笑道:“别龌龊了,我不会嫁给他,更不会给他生孩子。你若敢逼我,你看我敢不敢掐断他的小细脖子!”
那王母笑笑,冷叹道:“敢,紫微帝君有甚么不敢的。天庭冥府干戈止息九万年余年,在你紫微帝君眼中原是一钱不值。”
她抬出这么大一顶帽子来,顿时噎得我再没半句话说。
所以你看见了罢,论吵架我是从来吵不赢她的,可真叫人丧气。
其实我若真想掐断邢恬的小细脖子全然不用等现在,他在那报德斋所作所为足以令我将其脖子掐成蚯蚓段。我之所以没有下手,不是因为心软或者心动或者心痒痒甚么的,我脑中所想与她一样,正是九万余年前那一桩往事,一桩为天庭冥府乃至凡尘世间都讳莫如深的血腥公案。
彼时我尚未出生,这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
九万年前,天庭同地府间曾打过一场大仗。为甚么打仗?师父说已无从查证,只说打赢的那一方占了天庭,而打输的那一方只好屈居永无天日的地下。地府是甚么样子,我想你知道的一定不比我少,阴冷,可怖,“天上”挂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以充白昼,厉鬼烈鬼冤死鬼在严刑拷打下永远凄厉的嚎个不休,神仙听了都要浑身哆嗦,绝对是噩梦。
师父叹道,那场仗打得有多惨烈,他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其时双方各自倾巢而出,天上打到地下,地下打到天上,实在难分彼此时在凡间还打过好几架。死伤多少同样难于计算。说起来那也算是神仙打架,彼此总该使些道行法术甚么的。然而到了最后,双方完全是白刃肉搏。邢恬说他父亲只他一个独子,其实他谦虚了,冥王的三个儿子,邢恬的三个哥哥,都是在那场战争中阵亡的。
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不由的让人返回头来再问一次,到底为甚么打仗?
师父淡淡道:“他们是兄弟,甚么事会让兄弟反目成仇?”
我想了想道:“女人?”
师父笑笑,摇头道:“话虽没有错,只不过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俩谁都不是情种,怎会为了女人打仗——当然是江山,江山啊!”
是的,这我相信,至少玉帝显然不是情种,情种不会那样无视我妈,他就是个废物。
师父见我一脸鄙夷,哧笑道:“你瞧不上你父亲?哼,我告诉你,你道这富丽堂皇的天庭原是谁的?不错,正是那冥王的天下。你父亲自他手中夺来帝位,又将他撵下地府去,又一次次打赢了他,臭小子,你瞧不上你父亲?”
师父说的不错,正是自这时起,我才对玉帝萌生了一些不明所以的敬畏,再怎样鄙视他也只敢在心中默默腹诽,断不像同王母那样当面针锋相对。
不管曾有过多少杀戮,值得庆幸的是仗最后还是打完了。血自天上流遍地下,换来了九万年的老死不相往来,换言之,和平。
说实话,对于那些仇恨和隔阂,我们这一辈人的体会并不深。连我都不曾经历过,许多小辈神仙们更是听说都懒得听说。隔阂就隔阂呗,同地府有隔阂有甚么关系,谁也不会没事跑那儿去玩。
然而邢恬说曾向玄儿提过亲,长庚之前也说过这个话,可见不是假的,可见主动打破这道九万年厚的坚冰的,乃是人家那一边。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不稀罕,我也断不能因一己的好恶而再次挑起无谓的争端,掐断他的小脖子的这个话,原是争意气的气话罢了。
恍惚中却听一人道:“……是以微臣以为,和亲一事乃是关乎天地正道百世安宁的一桩大事,天家儿女责无旁贷,臣身为太常寺少卿,愿以身家前途为保,为邢恬殿下来求这一门亲事!”
啊呀,这不是那位韩子夜韩大人么,他啥时候来的,想事情想出了神竟没注意到。
只见那王母笑道:“你保甚么保?你的身价前途值几文钱?”
韩子夜登时傻了。
王母又道:“罢了,我知你为这事操心不少,事成后必不会亏待了你——旁人呢?长庚,你怎么看?你觉得紫微该嫁吗?”</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