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垂手侍立一旁,沉了眼皮瞧着地上,默默的但笑不语,笑得我心口一阵阵抽痛。
长庚啊长庚,你是在为谁殉道?你教我拿甚么来报答你?
只见母亲站起身来,将他夫妻二人又“郎才女貌天作地合永结同心”甚么的称祝一番,末了亲亲热热拉着玄儿道:“玄儿,你知我向来深居简出,虽与你母亲是亲姊妹,这些年竟都不曾好好看过你几眼。那一日乍闻你要嫁人了,我一面感叹岁月不饶人,一面整日思忖当送件甚么礼物与你,好歹略表做姨妈的心意。左思右想,你生在我们这样人家,等闲奇珍异宝的顽意儿也定是不稀罕的,所以多少花了一点心思,赶了一样东西出来……”她扬声朝外叫道,“抬进来。”
两名仙使便抬进来一张长长案子,案子上不知摆着一件甚么物事,高三尺有余,上覆一块大红的绸子。
母亲同玄儿笑道:“揭开看看,喜欢吗?”
玄儿一把扯掉那大红绸子,眼前登时一亮,惊喜道:“天哪,好漂亮的屏风!多谢姨妈!”
呵,果真是好漂亮的插屏!朱丹漆娇艳流莹润彩光华万丈,沉香木镂空雕万福花蛇虫不侵,环屏身一圈细细的金银,象牙,珐琅、翡翠等宝物以为饰,屏心乃一副刺绣,绣的是当空皓月映牡丹盛开图。那牡丹团团簇簇,竞相怒放,洒红,玄黄,甜白,嫣粉,紫绯,蓼蓝,回青,不一而足;那圆月更加了得,不知经何工艺,清亮明净处竟似隐隐闪出月华般的光辉!
王母也赞道:“妹妹好手艺。”
母亲万福回礼,笑道:“娘娘谬赞。妹子本粗手笨脚,因想着玄女殿下乃娘娘最最心爱的幺女,便道这一份礼定要用足了心才是。因此妹子以颅上生的三千烦恼丝做丝线,三日未眠赶出这一副‘牡丹盛世花好月圆’发绣来做个屏风,祈望玄儿能喜欢。”
想来玄儿今日心情大好,一叠声叫道:“喜欢喜欢,太喜欢了!这绣品竟是用头发绣出来啊?姨妈你太伟大了!怪不得月亮这样流光溢彩,牡丹花娇嫩得连露珠都快滴下来了!”
母亲又笑道:“喜欢便好。再有一桩,不知你是否听说过,我的头发于暗夜中本可以作引路的明星而用,是以到夜间时,这轮屏风上的明月是真的会发光的,像真正的月亮一样亮。”
玄儿瞪大了眼睛,握紧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不住的拉扯推搡长庚以示激动。
母亲贴身的丫头素兰道:“还不止呢。斗姥为了绣出这些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一连三日饥食丹砂,渴饮草汁,又命我等不眠不休的与她篦头,好叫头发长得快一些。玄女殿下可知,并且这上面所有的头发都是她一根一根生生拽下来的,她说这样绣出来的牡丹才鲜灵,才是活的……”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玄儿更是挽住她的手,凝泪道:“姨妈这是何必,这礼也太重了些。”
母亲瞥一眼王母,复与玄儿道:“我们一家人,疼你原是应该的。咱们家女孩儿少,你胞姐们也都不在身边,姨妈只希望你和你紫微姐姐两个人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有空多走动,没事少拌嘴。你们都好,我们做父母的看着也高兴是不是?”
玄儿不语,半晌吸吸鼻子,点一点头。
啊,是了,母亲原不知道我已找了镜子。费尽心血献上这样一份大礼,竟是想要为我求情的么?
我竟错怪了母亲么?
果然,王母笑道:“我说呢,妹妹今日巴巴的专程跑来闲聊顽笑,观礼献礼,竟是打了伏笔的呀?亏得你提醒,不然我还真忘了三日期限已至呢——紫微呢?找到镜子没有?”
母亲翻身跪倒,一言不发,只是砰砰的与她磕头垂泪。身后带来的几个丫头们也有样学样,哗哗的跪倒一片。
王母瞥她们一眼,倒自顾自的端起茶碗轻啜起来。
我如何按捺得住,正欲一步踏出,只听一道苍老而漠然的声音道:“皇后,你也太要强了些。紫芦,你先起来。”
却是那活死人般万万年不曾言语的玉皇大帝,母亲的男人,我名义上的父亲。
我暗暗冷笑,倒也不急了。
母亲泪汪汪的抬起头,偷偷看他一眼,又看王母一眼,身躯晃了一晃,虽停下了不再磕头,可终不敢真的站起身来。
就见那王母“当啷”一声将茶碗砸到地上,霍然起身道:“陛下这话臣妾倒不明白了。当日陛下封臣妾为后,令臣妾主理后宫,约束命妇,教化德行。如今那紫微帝姬言行忤逆,屡教不改,甚至发展到任意出入臣妾寝宫中偷东西。紫芦身为她生母,难道没有管教不力之责?臣妾不过罚她磕几个头,这也算太要强?果真如此,陛下不如废掉臣妾的后位,将我们当日所约一笔购销罢!”
那活死人一滞,竟再没了言语。
于是你瞧明白了罢,我的母亲,毕生情爱所系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是多么令人齿冷且灰心的一件事啊。
一时又琢磨,他们当日之约?当日有甚么约?同我母亲有关系么?
那边厢玄儿忙叫道:“妈你到底要干甚么,你要发飙就不能换个日子吗?”
母亲却面露喜色道:“娘娘是说,只要罚我磕几个头就免了紫微的罪么?那我磕,我磕,多谢娘娘……”果真俯倒身子,鸡啄米般大力磕起来。
王母冷道:“说实话,今天是玄儿大喜的日子,又看在你一番苦心的份上,我原是动了这个心——可现在,我改主意了。”遂沉声道,“来人,速速派人出去,将紫微给我拿了来!”
“不必了!”我自暖阁暗影里步出,扬声道,“我就在这里。”
众人乍见我都是一愣,独母亲又淌下泪来:“傻孩子,你怎地还来这里,快跑,快跑啊!”
我将她拉扯起来,同她道:“妈妈,你可知道,你这般受人欺侮,原比我自己受人欺侮更要令我难过十倍?”又同王母道,“三日之期尚差一个时辰,你要的镜子,还给你。”一扬手,镜子便平平稳稳飞到她怀中。
因沾了方才报德斋里那登徒子的鲜血,那宝鉴上“归元”二字甚是清晰分明。
王母不可置信的瞧着它,使帕子使劲擦一擦那两个字,半晌方笑道:“你果然从不会令我失望。”
我淡淡道:“还有事么?没事我们走了。”
她倒也爽快:“没有了,以后记得长个记性,莫要总是……嗨,罢了,你们去罢。”
我点点头,同长庚玄儿微笑道:“祝福你们——妈妈,我们回家。”
“慢着!”
这一声却是从殿外传来的。
但见一人缓步踱入暖阁,身穿玄色暗龙纹长袍,手中执一柄轻摇漫摆的烫金折扇,面若桃花,唇似点绛,长眉入鬓,凤眼斜挑,正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瞧着我,口中却对王母道:“小侄邢恬恭请玉帝陛下,王母娘娘金安!”
那王母转过脸去,面上淡淡的,不辨喜怒道:“是你?平身罢,有甚么事?”
那登徒子闲闲笑道:“小侄自来天庭已颇有一段时日,只因娘娘这几日忙于操办喜事,故小侄日日闲居清读,不敢擅扰。今日尘埃既定,小侄自当前来面圣。一来奉父命探望叔婶,二来向玄女堂妹恭贺新婚大喜,三来么,小侄冒昧,自己也想同婶婶讨一房媳妇呢。”
王母呵呵笑道:“哦?看样子也是有备而来,你看上了谁家姑娘?”
邢恬“啪”一声合上扇子,转身直直指向了我:“正是这一位的可人儿,紫微姑娘。”</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