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登一愣,咕咕陪笑道:“这个事情娘娘倒是没有交代我……”他小心凑过来,“我说句实话帝君莫恼,帝君您问我可实在问错了人,作数不作数那也不是我说了能算数的呀……”
我点头笑道:“也对。那今日就先这么着罢,也麻烦大人与你家娘娘带一句话——”我正色道,“若是那许诺算数,紫微自当对娘娘感激不尽,从今往后但凭娘娘所使,紫微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若那许诺不算数……我妈说了,我们不敢有劳娘娘大驾,我们必亲往紫霞宫来仪殿,亲自登门拜访娘娘!”
周登怔怔的瞪着我,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连连点头称是,匆匆的率众去了。
君明踱进来,只不住的抚额笑叹:“你越发长进了,连娘娘的人都敢这般恐吓。”
我冷哼一声:“那天在场的人多了去了,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言而无信。”
母亲轻叹一声,拍拍我道:“好啦,这事完了就算了,风平浪静的日子比甚么都强——嗳呀瞧我,这半日还未曾招呼东华帝君。这回出门,不消说紫微也给帝君添了不少麻烦,亏我们谢这个谢那个的,原应当向帝君多多道谢才是!”
君明连忙起身回礼:“斗姥哪里话,辰辰乖得很,心地又良善,哪来甚么麻烦。谢我就更不必了,我俩本是同门师兄妹,情同手足,无分彼此,谢来谢去还不够见外的。”
虽是隆冬,母亲的暖阁里照样春意融融,墨兰香气清甜馥郁,芬芳扑鼻。
君明依兰而立,嘴角噙笑,丰神如玉,可当真是兰如君子,君子如兰。
我站起身来慢慢踱开去,只透过那朱漆雕花的落地半窗望向窗外——遥遥宫墙上,残阳似血,暮鸦晚归,一两颗星子依稀浮现,竟又是一天了。
纵然不是第一回听他说这个话,纵然早知他与旁人有约在先,到底还是将人心寒了个里外通透,昆仑山的那一夜都不及他一半的冷。
可是怎么办呢,他有哪一句说错么,有哪句骗我了么?
周身不觉懒散懈怠下来。
你看,我虽已学会控制脾气,但总还有默默伤心暗自消魂的权利罢。
我同母亲道别:“妈,我离开禹馀谷好久了,先回去看看,明天再过来看你。”
母亲愕然:“怎么?我都叫人下去备饭了,你好歹陪东华帝君喝上一杯。”
君明推辞道:“斗姥不必客气,君明也该告辞回东海了。”
母亲横竖留我们不住,我们一前一后离开了大梵天宫。
之所以一前一后,是因为我在前面跑得极快。我不明白白泽为什么说我跟君明还有几万年可以走,事实上我现在就不想再跟他混下去了。白泽叫我凡事不要刨根问底,现在看来他无非就是叫我装糊涂,装无知小师妹,师兄对师妹既然那样的“情同手足,无分彼此”,如我能万万年装下去,我相信确实能同他万万年的在一起走下去。
——但是我不想这样。
我爱他。
我说了,我并非无知。做了那么多年的星星,我见识过世上无数种爱。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的那一种,是我最最瞧不上的。
我喜欢杜十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因我是个神通广大的神仙,我并不稀罕一个无微不至的师兄。我只想要个情人,一个可以在漫漫寒夜里拥紧我,抚摸我,同我深深亲吻的那一种。倘若注定得不到,大不了一拍两散,我才不要委曲求全。
“辰辰!”
君明到底追了上来,一把攥住我:“你属兔子啊,干么跑这么快,我还有话跟你说!”
我猛然站住脚,甩开他手臂,淡淡道:“甚么话?”
君明仿佛愣了一下:“好好的,怎地又恼了,我又说错话了?”
“你到底要说甚么?”
他眸光在我面上转了一转,片刻正色道:“我方才问了那位耶律将军几句话,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比如?”
“我问他当晚在娘娘宫中守夜护卫的都有谁,他竟告诉我他忘了。”
我揣摩道:“大概是这位仁兄比较仗义,害怕娘娘日后追查下来他手下的兄弟们担干系罢。”
君明负手道:“我开始也这么想。我说你是少领右都尉,娘娘的近侍长,拿忘了做借口,任谁都没法相信啊。谁知他竟言之凿凿道,他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啊?”
君明点点头:“非但如此,我又问他手下那干武将,众人竟是异口同声,一概都说忘了。说既不记得是谁当班,也不记得当晚发生了甚么,就好比那一晚从未存在过,一觉醒来就是第二天清早一样。”
我哧笑道:“这倒是个中用的借口。必是提前都串通好了,吃定了他们家娘娘总不能将他们所有人一举拿下,索性大家都说忘了,反正法不责众——那后来又怎样?”
“后来我就没再追问下去,毕竟是娘娘的人。谁知我正要去找你们时,那耶律将军竟又主动追了上来,同我说这件事虽然算是解决了,但是怎么解决的谁都不清楚,镜子怎么去怎么回竟无一人知道,简直叫他们这些少领侍卫颜面无存。于是嘱咐我说,倘若我们查出个所以然来一定要告诉他,好叫他大大的出一口鸟气。”
君明模仿那耶律大胡子说话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君明不解道:“高兴啥?”
“没甚么,你这样一个人,讲出这样的市井俚语来当真好笑。”
“我怎样一个人?”
“你……”我心念忽闪,到底不愿继续同他顽笑下去,因正色道,“又不是我家丢了镜子,我们凭甚么替他查。我只关心王母能不能把我妈给变回去,其他的不关我事。”
君明沉默片刻,淡淡道:“好罢。既然这样我也没别的话了,我告辞了。”
他寒青色的袖袍拂过,一缕兰草清香扑鼻而来,果真说走便走。我偏又急了,忍不住叫他:“你告辞去哪啊,深更半夜的,南天门都关了。”
他头也不回道:“不碍事,我同他们说说,总能回去。”
我不觉来气,冷笑道:“啊,对,原是我糊涂了,翩翩姑娘脚伤未愈,你是该回去守着她。”
他遥遥的丢来一句“随你怎么想”,人已去得远了。
漫天繁星闪烁,他青蒙蒙的身影渐渐融入雾气缭绕的无边夜色中,再也瞧不得分明。
彼时已是四更天色,细细露水沉下,一点点濡湿了单薄的衣裳,风吹过时遍体生凉。
我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要去哪里,茫茫然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子,终觉不辨方向,便索性默默的盘膝坐到地上。
一句不知甚么年代的诗涌上心头,新啼痕压旧啼痕,失意人对失意人。
不不,我噌噌两把抹掉眼泪。
世上怨女我见得已足够多,俨然不缺我这一个。伊们短短一生的愁苦悲怨已让我憋屈得苦不堪言,我堂堂紫微大帝,寿与天齐,又何至于把自己也沦落到那个境地里?情伤这种东西一辈子吃上一记已嫌太多,又岂能一次次的放任自己轻贱下去?
罢,一拍两散也好,横竖我同那张面孔是没有缘分的。
我拽过袖子擦干鼻涕眼泪,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哄敖墨睡觉。
——却被眼前一人狠狠的吓一大跳。
不觉失声惊喜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君明不声不响,不辨喜怒,只是直直的看着我。
然后一步上前,一把将我抱入他怀中,并在我耳边长叹道:“对不起,我一直有些拿不准,对你好的边界应该在哪里。”</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