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明媚日光刺破云霭,透过纸窗,一举洒进我的茅棚时,我刚好睁开了眼。
——第一眼便转头朝那书桌边的白藤躺椅上望去。
君明歪躺在椅背里,一只手里尚握着半卷书,摊开来搁在胸前;另一只手耷拉在身旁,脑后乌发与身上薄毯一处随意垂在地上。窗子整夜都没有关,清亮的鸟啼声时有耳闻,禹馀谷微凉的晨风阵阵吹来,轻抚他鬓边一缕长发,飘扬蜿蜒不知几许。他双目紧闭,呼吸淡而绵长,初升的亮白阳光穿透屋外竹林,在他侧脸上投下一段细碎摇曳的阴影,并照亮另一侧面孔极之英挺分明的轮廓,眉峰,眼睫,鼻骨,唇角……
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周身与双颊是怎样一点一点烫起来的。可是我动不了啊,我像被人施了法一样,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只除了看着他,看着他……
朗朗星空下,他紧紧拥抱着我,在我耳边呢喃:“我一直有些拿不准,对你好的边界应该在哪里。”
想来我那时已彻底懵了,只晓得机械的反问他:“甚么是边界?”
他沉默良久良久,方才沉声道:“我时时告诫自己,你是我的小师妹,我原当多多爱护你,疼惜你。只是又不能太多,太多了会叫你陷进去,反害了你……如今看来到底是搞砸了,不止是你,连我都……”
我呼吸急促,颤声问他:“连你甚么?”
他不说话,只是那一副怀抱愈发有力,愈发滚烫,烫得几乎将我化成了灰。
他从未有过那样低哑的声音,缓慢艰涩道:“连我都再难自拔。”
连我都再难自拔,不过只七个字,我一生所盼,不过是这七个字。
我闭上了眼,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我哽咽道:“对不起君明,我无意逼你。我自然知道你心里有一番苦衷,你对故人有情有义,我原是极钦佩的。只是我要的并不多,既已知道你的心意,这便已足够了。倘若日后你找到了她,无论怎样我都绝不拦你!”
君明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叹道:“傻孩子,对你足够,便对我也足够了么?我既已负了她,又岂能再负了你?”
我慌忙抬头:“不不,君明,我不要你因为我而负了她。我情愿你娶了她,情愿成全你做一个有始有终,光明磊落的君子。”
他微笑,挽了我的手缓步踱开:“若需旁人成全才能做君子,那不叫君子,叫伪君子。”他沉下眼皮,思绪似一瞬间飘了开去,停了停复又道,“其实我对你说了谎,我与那人并未曾结下鸳盟,也说不上算不算负了她。”
“甚么意思?”
“她是我从前年幼时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因昔年间我做错了一件事,反累得她去担了干系,自此生生世世再无音信。彼时人皇伏羲氏正是我兄长,他同我说,那女孩深受苦楚,普天之下只有我能救她。后来我找了她许多许多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至数千年前终于隐约有了一点眉目,可终究——”他不知想起了甚么,深深看我一眼,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一席话听得我满腹都是疑惑。只是他满目皆伤痛寂寥之色,我究竟不忍再追问他甚么,只缄口不语,陪着他慢慢走下去。
他又道:“我虽同你说了这么多,但希望你不要多想。这些都是我的责任,不该令你心生烦恼。你只管好好的听话,我已从白泽那里寻到一些答案,等我解决了那事自然回来找你。”
我乖乖点点头:“哦……啊?!白泽已经告诉你她在哪了?”
他摇摇头:“我只能问白泽一个问题。比起找到她,我更想知道如何才能救她,如何帮助她脱离苦海。”
我应道:“好罢,这是你的私事,我再不问你。只是……”我红了脸,埋头道,“南天门一旦关上,不到时辰是不会开的,要不你先到我的禹馀谷里凑合半夜罢……青离玉榻让给你睡,我房里还有一张躺椅……”
他轻飘飘的笑一笑:“何必受那个罪,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乱讲!谁跟你——”等再抬起头,他早已先头里去得远了。
果真的来到禹馀谷口时,我又有些犹豫起来,同他道:“要不你先呆这儿等等?我先进去看一眼哈。”
我蹑手蹑脚溜进谷里,跑到冰魄湖边上小声叫道:“敖墨,敖墨。”
湖面倒映一轮圆月,静静的一丝波纹也无。
还好还好,睡熟了,不然要是给他看见了算怎么回事。
就听君明的声音在身后闲闲道:“你要叫他啊,我替你叫。敖——”
我狠狠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他便乐不可支的看着我,黑漆漆的眸子里全是坏笑。
“啐!”
我胸闷气短,面烫力乏,丢下他转身飞快的奔回茅棚中。
多日不曾回家,房里着实是乱了一些。我惶惶的将他挡在门外,抱起一团平日独自在家时穿的晨褛中衣四处藏掖。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枕头,铺好团成一团的云被,最后随手将案上摊开一大片的书卷归置利索,一跤歪坐到躺椅上,方叫道:“进来罢。”
“吱呀”一声,他缓步进来,四下打量一圈,对我笑道:“不错嘛,比上回来的时候整齐多了。”
“去你的,”我闭上眼,扬手哧一声劈灭灯光,“寄人篱下还这么不饶人。我睡啦,明天一早还要同母亲去王母宫里。你也快睡罢。”
他嘴里说“嗯”。
脚步声却一点点朝我逼近,越来越近。
月影东移,星辉皎白,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表现出自己的镇定。因拼命闭紧双眼,牙关暗咬,拳头紧握,心说不怕不怕,女孩子都要过这一关的,能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还不是最幸福的事么。
果然,他的气息一点点喷到了我脸上,愈近,愈热,如母亲房中的兰草味道一般。
天晓得我有多么渴望他,可是却那样不由自主的抿紧了嘴唇,简直快要咬破牙龈。
他竟呵呵的笑起来,低声道:“你这是干啥?嘴巴板成这样,学小鸭子么?”
我知道,他在骗我开口,好长驱直入的攻破我城门,我才不理他。
谁知颈中腰间俱是一紧,竟被他横空抱了起来。
天尊,不会罢,难道直接就要,就要……
我不敢再想下去,又不由的一路想下去,两手拼命攥牢胸襟,心中飞快盘算,如他果真要来那个甚么,我是答应不答应呢,答应不答应呢……我的茅棚只小小一间,书桌距睡榻不过三五步距离,可他却仿佛走了一段极长极远的路,就像神仙的一生那样漫无边际。
他又问:“你怎么抖成这样?冷吗?还是怕我?”
蠢材,蠢材!你说呢!
直至被他放到榻上时我还是没拿定主意,倒想起我这单人床着实窄了些,便下意识的往里靠上一靠,为他留出半个身子来。
“辰辰”,他柔声叫我,为我理一理额前碎发,微凉的指尖上仿佛带了电。
我便鬼使神差的答:“轻一点……”</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