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七千年。

七千年后的今天，我慢慢张开了眼。

触目所及不过是一片青纱帏帐，四下里那样的静谧无声，甚至听得到周身血液刷刷流动的声响。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奇异念头：此情此境，我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如我永远不掀开这帏帐，我又如何确认自己是生是死？

换言之，君明说我的肉身是假的，假的跟死的是不是一个意思？是不是我其实早就死了？

其实我大可不必纠结，片刻之后我便确信我还是活着的。因门外一片吵嚷声渐渐的由远及近，并有人哐的一声撞开了我的房门。

我赶紧披上衣服爬将起来。

岂知来人还是唰一把掀开床帏子——其实是扯下床帏子——然后眼泪汪汪的瞪住我，泪光中怒火犹自熊熊燃烧。

是个女的。

我松一口气，耐着性子问：“翩翩姑娘，你这是怎么啦？有人欺负你么？”

翩翩颤巍巍的抬起一根手指，指着我的鼻子边哭边骂：“我原先只当你是个大慈大悲的得道神仙，因对你尊崇备至，好话说尽，又将我家帝君的难处尽数相告与你，你也答应过再不骚扰他。谁知，谁知你竟是如此言而无信！”她越发大哭起来，“我家帝君人呢？把他还给我，还给我，我要带他回家疗伤去。”

我重重吃了一惊：“甚么意思，他受伤了？受的甚么伤？”

翩翩切齿道：“帝君忘性真大！那一日我明明白白跟你说过，我家帝君身受重伤，为你治病业已累得殚精竭虑，不知要将养多少日子才能养回本来。你倒好，不仅全然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还要他又给你家坐骑疗伤，又给你家相好疗伤——横竖他们的命都是命，我家帝君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凭心而论，她这番话实在算不上好听。然而但见她满眼泪珠就跟断线珠子似的滚滚而落，就是旁人看着都难过不已，谁又有心去同她计较甚么。

我趿上鞋下了地，拉着她往外堂里坐下，好生劝慰道：“姑娘，你莫心急，这事原是我大意了。我倒也不是辩解，只是那日确也曾明明白白问他，到底哪里有伤，我能帮他不能。结果一来他非说那是莫须有的事，二来我暗暗的听其言观其行，确实也不曾看出甚么异样，故而没有十分放在心上。至于后来再为我坐骑以及太白星君疗伤的事，哎，着实是我大意了，我看他一直好好的，真的甚么毛病都没看出来啊，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尚未开口，门外又有二人推门进来，口中齐道：“是我说的！”

真是热闹，竟是长庚和敖墨一道来了。

我赶紧张罗：“坐坐，我屋里椅子不多，大家自便罢——究竟怎么一回事？”

长庚与敖墨对视一眼，面上各自带了一段愧色。而翩翩则拭泪道：“我家帝君随你走了以后我心中好生记挂，便去你的禹馀谷找他，结果却遇到了敖相公。敖相公说我家帝君曾为他化毒疗伤，心中感激，正欲当面谢他。谁知我们在谷中遍寻不到二位帝君，敖相公便说兴许是往大梵天宫去了，很快就能回来。可是我心中着急帝君身子，便央他带我一道过来。结果，结果我家帝君没找到，倒是这一位太白星君，一样样的话与我又说了一遍，叫我哪里还受得住？因胆大包天的闯进紫微帝君房里，实在是，实在是胆大包天……”

我听得分明，站起身道：“姑娘不必多虑，我知姑娘心中焦急而已。你放心，我们有这么些人在，还有我妈，我师父，断不至叫你家帝君一人为我们众人受伤。他能医好我们，我们便也医得好他。”

长庚敖墨齐声道：“正是！”

翩翩啜道：“多谢几位相助之德，只是他现在人在哪呢？”

却听母亲在门外高声应道：“到处都找过啦，没有找到啊。”她迈进门槛，“难不成自己回东海去了？你们最后一次见他甚么时候？”

长庚飞快的看我一眼：“今晨紫微帝君来我房里时，我们见过他一回，后来便不晓得了……”

既说起咱们三个撞到一起的事，我脸上不由的烫起来，众目睽睽下也不知该怎么接口。

一时又想起方才所做的梦。梦里他一直抱着我，一直同我在一处的，我同他絮絮的说了那么久……这算不算见过呢？

翩翩则如梦初醒似的：“正是的！也许他早已自行家去了，我还在这里巴巴的找他，不如我也先回去罢……”

“吱——”

东厢的小书房门被人推开，君明缓步踱出来，一边掩住唇边呵欠道：“嗳，好热闹，都来齐了啊，大家在说甚么？”

我惊讶极了：“你在我房里睡？我怎地都不知道？”

众人各自见过礼，君明才道：“我才刚过来找你，因你还在睡着，又见这房里书多，便进去看书。谁知竟看睡着了，当真失礼得紧。”

翩翩早已飞奔上前，拉扯他衣袖道：“帝君……”

君明一脸淡然，不容分辩的抬手止住她，并对我们道：“抱歉诸位，君明失陪片刻，很快回来。”

他拉着翩翩出门而去，动静全无，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又去做甚么。

我暗暗点头。不管他有多少苦衷，多少秘密，说到底，他还是只肯告诉翩翩一个，他最信任的人终究还是她罢。

因见余下众人都默默的，只不住的拿眼打量我，便同长庚道：“你现在能说了罢，你打算上哪去找那劳什子镜子？三月期限已然经过一日。”

长庚笑道：“想来帝君必是知道的。我尝听闻离此地万里之遥的昆仑山上，有一神兽，名曰白泽。相传那兽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止浑身雪白，口吐人言，且前知千年，后知千年，世间万物，没有它不明了的事……”

“你是说，我们去找那畜牲去打探镜子的下落？”

母亲沉下了脸：“胡说！都多大的人了，说话总没个忌讳。”

我辩解道：“就是的嘛。我们这里大神仙小神仙这么多神仙，全都加起来难道统共还不如一只白毛怪兽不成？”

“了不得，你也忒张狂了！”

君明复又进来，一面叹道：“你道那白泽何等身份？上古时轩辕帝巡狩至东海，登桓山，于海滨得那白泽神兽。轩辕帝因问其古往今来天下之事，白泽一一作答，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轩辕帝感其渊博，令以图写之，并示天下。非但如此，轩辕帝还作祝邪之文，以为白泽祝祷之。如此灵物，岂堪你一口一个畜牲怪兽的叫？”

众人听罢齐齐笑起来，给我笑得讪讪的，一时没了言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