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罢齐齐笑起来，给我笑得讪讪的，一时没了言语。

长庚则道：“东华帝君所言极是，唯有一点：那神兽虽以昆仑为道场，然昆仑山方圆万顷，那兽又行踪不定，若非贤明君主相求，等闲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却不知有甚么法子能拜见它真身？”

君明笑道：“早年间我倒也曾有幸与它有过一面之缘，还算有点交情。如今我手上左右也没甚么要紧事，大伙儿一起去寻它就是了。只盼它还肯卖我几分薄面，也算了一桩心事，大家彼此方便。”

却见翩翩一把扯过他袖子，嘟着嘴嗔道：“我不管，你不回家我依你，但你若要跟他们走，你也得依我随你一起去。”

众人登时齐刷刷的朝君明看去。

君明呵呵笑道：“行啊，你便同紫微帝君一处行动罢，两个女孩刚好做个伴。”

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轻轻闭了起来。

他也是一片好心，我又何苦无事生非招人嫌。

并且到了这个份上也终于明白了，于男女之事上君明并不迟钝。他从来都晓得翩翩对他的心，却从来都不肯说破，从来都这样举重若轻的装傻充愣，把所有暧昧的嫌疑都一笔带过。

可是，那我的心呢？他又知道多少？是否也是在一次次的装傻呢？

可笑我还暗骂过他木头，果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经多骂骂自己才对，人家原是绝顶高手来的。

母亲便起身道：“既如此，请诸位一道往我房里用膳去罢，趁天亮也好早些动身。我确也曾听说那白泽深居简出，性子不大随和，犹不喜轻狂之人。所以在它跟前你们切忌炫耀法力，没的触怒了它——尤其是你，紫微，记住多多收敛你那坏脾气，莫给旁人添麻烦。”

我说：“哦。”

神仙自是不必真的用膳，母亲不过略备水酒，与我们践行而已。偏巧文曲又准时赶过来蹭饭，饭毕又闹着要跟我们一起走。母亲被他闹得受不住，便嘱我带他出门转转，只是务必小心看紧了他。于是我们一行人，我，君明，长庚，文曲，敖墨，翩翩，一大群便呼呼的腾云驾雾的去了。

我说过，我自来极少出门，并未曾亲见过昆仑山一眼；只是在书中读到过，昆仑山巍峨绵延八万里，为世间华夏族祖脉之所在。其山地处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世人曾盛赞曰，“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如此气度，怎不教我神魂俱醉，心弛神往。

另一边厢，那翩翩得偿所愿的伴在她家帝君左右，看得出着实兴奋得紧，一路叽叽咯咯说个不住，将君明长庚文曲他们引得阵阵发笑。我不愿同他们混迹一处，因说道：“我骑敖墨脚程快，先行探路去了，诸位请随后跟上来罢。”

君明皱眉道：“你认得路么？走两岔了怎么办？”

我正想编两句瞎话搪塞他，敖墨突然开口道：“我认得。”

嗳，果然，甚么这个那个的，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靠得住啊。

因跨上敖墨飞身而去，一路感慨的拍拍他脑袋：“多谢你。”

敖墨摇头晃头的叹一口气：“你呀，永远都是这副言不由衷的样儿。”

我狠揪了揪在他的龙角：“就你懂得多！——我问你，你身上可大好了？”

“嗯。”

“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不是你吗？我记得你把那火牢劈裂的。”

“那你不记得是谁去找我的？”

“……”他不说话了。

半晌又道：“莫愁吧，她一向是个靠得住的。”

我叹一口气：“你说你这样多残忍，莫愁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你可知道她嫁人了么？”

“甚么？！”

他当即呆立到原地，我因骑在他背上，差点给我甩出去。

因跳下地来，拍拍他脑壳：“那天她救了你，又偷偷跟着我们走了很远，硬给我们逼问出来的。”

敖墨沉下眼皮，一脸萧索寂寥，许久方缓缓道：“我很高兴她嫁人了，总不能误她一辈子。”

我诧异道：“这么说来，你竟也喜欢她？那你们这又何必？”

敖墨笑起来：“不然怎地，我无名无份，无情无义，我能给她甚么？更何况，”他顿一顿，“咱们终究是血亲的兄妹……”

这两个可怜人儿啊！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道：“不管怎样，你得空去看看她，她心里着实记挂你，就算是亲兄妹看一看总可以的罢？”

他默默的摇了摇头：“何苦再去骚扰她，过些日子不想也就慢慢忘了。”

一时却又问我：“她嫁去了哪里？”

昆仑山与天庭相距甚远，我们虽御风而行，这半天工夫却也只走了将将一半路程。敖墨自听说莫愁的事后便再也没了笑容，不管怎么逗他都闷闷的不言不语，我也不敢再招惹他，只是埋了头彼此赶路。

但觉“呼”的一声，一人伸手搭到我肩上，吓我一大跳。

抬头看去，乃是君明。

敖墨吸吸鼻子，同我道：“帝君要不你下地走走？我驮你这半天也累得紧了，且容我歇上一歇。”

我自然知道他没安好心，只是当着君明的面也不好道破，因暗暗的瞪他一眼，讪讪下地来——他便出溜一下窜进云雾里再没影了。

君明便又呵呵的笑起来。

我睨他：“笑甚么笑，不准笑！”

君明道：“我没有笑你，我羡慕你。”

“啥？”我瞪大了眼，“羡慕我？我这么凄惨，怎么会有人羡慕我？”

他微笑，伸手将我鬓边一缕头发别至耳后：“你可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你有世上最好的母亲，最好的兄弟，还有长庚敖墨这些最好的朋友，”他稍停顿，“当然，还有我。幸运如你，到底还有甚么不满意？”

“我……”

我果真被噎住了。

“如此说来倒也不算错。虽然母亲生得难看些，长庚世故些，敖墨捣蛋些，但待我都是极好的……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加不能容忍他们被人欺侮啊。”

君明摇摇头：“辰辰，我以前同你说过，天下万物，生克乘侮本是常态，事事当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你说别人欺侮你家，你难道不曾欺侮旁人？”

我不觉拔高了声音：“我欺侮旁人？你见我过欺侮谁了？方才同敖墨不过是闹着玩，就算长庚也是失手打伤的。难不成你说我欺侮那北海龙王敖吉老儿？”

他果然张口结舌，半晌摆摆手道：“算了，我说不过你。我只是说，凡事多念着人的好，多爱别人一些。”

我不屑道：“真矫情，我还不知道要爱我妈么。”

他笑：“爱，爱，你妈方才不过是当众说你一句脾气坏，瞧你那张脸拉了有多长，比你的拂尘丝都长。本来这样好看的小姑娘，扮甚么不好，非要……嗳哟，可要了命了！”

我恨得牙根痒痒，双手齐齐发功，重重的两拳咚咚咚的捶在他胸口上。他便立刻攥紧我的手腕同我讨饶：“要命！不许闹了啊，我看你一路不高兴才跟你顽笑的。”

其实，我能想象得出旁人眼中我俩这是怎生一番光景。

青衫磊落的高大男子将一脸红晕的女孩半拉半扯的拥在怀里，那女孩扭来扭去，却哪里都挣不开，只得各自沉默，双双不知岁月几何。

后来我就不挣了。我挣不开他，我也不想挣开他。

天煞的，我没了骨头似的倚在他怀里，我好爱他。

我也不信他只当我是妹子，我又不是没有哥哥，大哥再怎样疼我也不会这样对我。

我抱紧他，在他衣衫里落下泪来。

“君明，”我说，“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心的，是罢。你心里也喜欢我，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接受我，又怕我失了面子下不来台，所以就一直装傻，就像对待翩翩那样对待我，是这样罢。”

他不说话。

我又哭：“没关系，我想要的并不多。就像长庚说的，你只要别推开我，允许我喜欢你就可以了。我知道我是个骄纵跋扈的坏脾气女郎，不比翩翩那样温柔娇俏，可是，可是我爱你的心一点不比她少，不比任何人少。你若不信，我情愿把我的心剖给你看！”

嗳，于是我彻底理解了当年的泽鸾。

当你果真想证明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果真是恨不得想要剖出自己的心，血淋淋热腾腾的掏给那人看的。

而那人，却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许久方道：“你啊，聪明面孔笨肚肠，脑筋简单，做事冲动。”

我眼泪汪汪的仰起头来：“这是甚么意思？算接受我还是不接受？”

他理一理我额前碎发，深深的看住我。

是啊，我一向知道我是个笨人，我的眼前雾蒙蒙一片，才用力眨掉的眼泪转瞬间又浮了上来，我确实看不懂他这样复杂的目光是甚么意思。

而他却捧着我的脸，大拇指来来回回，不断的为我拂拭眼泪，一边劝我：“不哭了啊，辰辰不哭了，再哭，我更加觉得自己罪孽重了。”

我挥掌一把打开他的手，一步退开，凛然道：“不要每次都糊弄我。成与不成，给个准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