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断义(下)
作者:书小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304

第一次见到他们青天白日的在御花园中苟且时,我几乎气炸了肺。

因那时泽鸾正病歪歪的歪在他的龙榻上,十分罕见的御笔亲批完一张折子,勉力同身边的太监道:“就照这个拟一道谕旨,传下去罢。”

那太监一瞥之下欣喜若狂道:“遵旨!奴才这就去同皇后娘娘道喜。”

泽鸾却道:“先不必惊动她,免得她又要大动干戈的来谢恩,等她父兄走马上任时她自然知晓。”

我并没有看清那道圣旨上写的是甚么,只不过第二天周氏父兄便齐齐入宫谢恩,竟是双双加官晋爵,被泽鸾委以托国重任。

那周宛如携父兄盈盈拜倒,柔声道:“臣妾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泽鸾微笑着冲她招手:“宛儿免礼,快过来我这里——你昨儿说身上不舒服,今天可好些了?太医煎的药可都喝净了?”

周宛如道:“托皇上洪福,今天早起臣妾到御花园里走动了走动,发了发汗,这当儿已经好得多啦,一点不觉痛了。”

我听得不禁大骂,甚么走动了走动,是运动了运动罢。

泽鸾沉下脸,佯怒道:“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推脱着不肯喝药罢。”

周宛如泫然欲泣,腻声道:“皇上恕罪,那药着实苦得紧,臣妾实在喝不下去……”

泽鸾扬声道:“把药端进来。”

只见他摸索着端起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慢慢揽过周宛如的头颈,抱着她吻了下去。

怎么说呢,我没有失明,但是我能理解一个失明的皇帝。他所做一切事他都看不到,于是他便天真的以为别人也看不到——当然,也许他不天真,他只是不在乎别人看得到看不到。

他这样当众宠溺她,连周氏父兄都看傻了,经太监示意方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而泽鸾,他甚么都不管,他一口一口喂她喝药,都喂完后便抱住她再不肯放手,认认真真同她亲吻。

——给我看的,几乎没有咬碎了牙。

他怎能这样爱她?

她凭甚么?!

这天是个阴天,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雨。周宛如因喝了药,早早就睡了。只余泽鸾一人点着灯,静静的独坐在书房中宽大的龙案前,眼皮低垂,不辨喜怒。

窗户大敞着,细密的雨滴不时溅进房里,一名老太监步履轻轻的走到他面前。

泽鸾眉头微微一皱,侧过耳朵听了听,然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礼道:“泽鸾这厢有礼,仙长别来无恙乎?”

那老监显是吃了一惊,问:“怎么?你竟看得见我?”

泽鸾笑道:“失明之人五官既少了一官,其余四官难免灵敏些。幸得如此,否则凭肉眼凡胎又怎能识得真仙。话说那一年我登基前,仙长便来看过我一次的罢?”

那老太监心服口服,不由得点点头。又想他看不见,便出声应道:“陛下果真人中龙凤。”

是的,这名老太监就是我。

这是我第二次为他下凡。

泽鸾道:“不知仙长有何赐教?”

我说:“你既知道我是仙,我便直说了——你那周皇后,人前人后作风品性,你可知道?”

泽鸾静静答道:“宛儿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子,不管她是谁,不管她做什么,我一生只爱她一个。”

作为一个老神仙来说总是大惊小怪不免有失颜面,但我着实是又吃了一惊:“如此说来,你竟是都知道的?”

他笑:“知道甚么?”

我便全明白了。

他的眼虽失明,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要透亮。

因他知道自己想要甚么,得到了他想要的,别的便甚么都不计较。

我长长叹一口气,道:“罢了,原是老朽多事了。你们好自为之,老朽这便去也——”

“仙长留步!”

“怎么?”

他缓缓踱上前一步,静默许久才低低道:“并非泽鸾不识好歹,仙长一次次现身相助,泽鸾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我这样的孱弱多病,我能给她的实在太有限了……只要她快乐,其余怎样都好……泽鸾心中明白,我不是个好皇帝,我只是个情种。”

“你……”

到底甚么都没有你出口。

我失望,难过,气愤,焦躁的回到了九天之上。

数月之后,周宛如便生下一个孩子。

泽鸾为其取名泽恩,翌日立为太子。

文曲见我终日不高兴,因小心翼翼的来安慰我:“哥,看开些罢。这女人已无药可救,何苦为她沉沦……”

我摇摇头,还是甚么都不能说。

而司命则大惑不解的同我牢骚:“真真奇了怪了,我刚刚查命簿,发现那瞎眼昏君的阳寿竟有八十四岁!这究竟是谁给改的?”

泽鸾在位的后十几年里,大治一朝国运益发艰难。旱三年,涝三年,鼠疫蝗灾又是三年。昔日的大好江山里,如今已是田园荒芜,村舍败落,饿殍遍野,流民滋生。朝廷东扑西颠,终日疲于镇压义军,而国库早已为那一干阉党外戚挥霍殆尽,几文钱的军饷都领不到手,不时有军士阵前哗变倒戈,泱泱大国端的是风雨飘摇,危在旦夕。

而他们的皇帝泽鸾,却还是一脸高贵淡漠的微笑,同那前线回来的张皇失措的将军摆摆手道:“知道了,下去歇着罢。”

他提起朱砂笔,在柔白的纸笺上慢慢写道:“时也,运也,命也。”

至于那皇后周宛如,她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她豢养了十多个男宠。

开始还算偷偷摸摸,到后来竟大大方方的将他们齐齐安置在后宫里,并将那宫唤作“储秀宫”。

她又生了四个孩子,夭折一个,剩下三个,两儿一女,连同太子,统统不是泽鸾骨肉。

天下人同我一样不理解泽鸾,这究竟是爱的力量还是坏女人的力量?坏女人的吸引力和颠覆力到底是有多大?

于是那些个仁人义士不断上书奏表,大声疾呼,呼唤泽鸾回到现实,看一看这个世界。

可是泽鸾,他分明甚么都看不见的。

非但如此,上书之人一个一个的都被他杀光了,再后来也就没甚么人上书了。

我对他失望极了,心想照此光阴,用不了多久就该为他陨落了罢,就此亲手葬送我那哀伤而无望的初恋情怀。

这期间唯一让我欣慰的只有一件事:周宛如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岁月的凿痕来——虽然那垂垂老妇看着只跟四五十似的。

这件事如能就此结束,倒也是好的,至少对我来说。

偏偏还是出了意外。

那一晚也是个仲秋之夜,皓月当空,群星闪耀。

皇城外,朝廷部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而数十万义军像黑色的浓稠的洪水一样,坚定而缓慢的涌向那层峦叠嶂又金碧辉煌的宫墙下。

皇城内,泽鸾带着周宛如并几位王子公主团团围坐,对月小酌,吟诗取乐,其乐融融。

子时已过,周宛如令旁人都退去,自己轻轻则倚到泽鸾身边。

不多时她便哭了。

我看得十分真切,由不得心生纳罕,好奇极了。这天下统共毁在她一人手里,她也算求仁得仁,哭是甚么意思?

不可否认,老太太周宛如的声音还是很柔很美,她说:“皇上,皇上恨我吗?”

年老的泽鸾同样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和颜悦色:“这又是从何说起?娶你的那一日我就说过,从今往后这世上我只对你一人好。如不能令你随心所欲,心想事成,又怎么叫对你好?”

周宛如又是哭又是笑:“宛如乃失德之人,皇上竟肯这样待我,是不是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星星,皇上也会为我摘下来?”

泽鸾肃然道:“当然。你想要哪一颗?我是奉天承运的皇帝,只要心诚,又有甚么事做不到?”

周宛如忽的抬起手臂,指天道:“就要那一颗!”

无量天尊!

其实我也明白,周宛如不过是与他撒娇,兼之童心忽起,并非真的想要摘甚么星星。

可是天煞的,她一指之下竟不偏不倚,堪堪正指住了我!

泽鸾亦立即跪下身去,叩拜道:“星君在上,弟子泽鸾诚心诚意,恳求星君展露真颜,下凡赐见。”说罢便砰砰砰的一下接一下的叩起头来。

不多时,额上已是一片模糊血迹。

我心疼得要死,哪里还撑得住。何况他是皇帝,他的命令我原不能不听,虽然依律我只能在他梦里与他相见。

此情此境,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纵身跃下凡去。

——等等,他方才说甚么?他求的是要我展露真颜。

而我的真颜却并非这五大三粗的男儿形容。

要怎么办呢?一边是母亲的嘱咐,一边是情人的请求。

我为人行事极少拖泥带水,可是那一刻,我真真犹豫了。

却听周宛如娇叱道:“皇上莫再磕了,世上哪有甚么神仙星君,臣妾同皇上顽笑罢了。”

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我。

有眼不识泰山,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活神仙的样子。

我撷过一朵浓云,将周身罩住,与黑暗中转个身,化作一名清清丽丽的女孩儿模样。

或者是因为第一次做女孩,或者是因为第一次做坏事,总之我特别兴奋,特别高调,踏一朵祥云,徐徐降在泽鸾和周宛如面前。

那周宛如先是一呆,进而厉声尖叫起来。

泽鸾忙忙的抱住了她:“甚么事?宛儿,甚么事?”

我不敢长久逗留,一面隐了真身,一面使腹语同那周宛如道:“我就是你手指的那颗星星,这便见过我了——我只命令你一件事,我是专程来见你的,不准将我的音容相貌说与旁人听。”

语罢飞快的回到天上,换回男装行头,左右看看,还好还好,并没有谁关注我这里。

至此,我已犯下了我一生最最悔恨莫及的大错,特错。

那周宛如不断的大呼小叫:“皇上,皇上,我刚才看见神仙了!她说她是我手指的那颗星星,她好美,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子……”

其实一直到这里我都还蛮受用的。她虽违背我命令,将我的样子告诉了旁人,但是看在她夸我是世上最美女子的份上,我并没有很生气。

何况她告诉的是泽鸾,她对他说,我很美。

可泽鸾却笑道:“宛儿莫夸张,在我心里,便是天上的神仙也美不过你。”

嗳,我心底的怅惘便一波一波荡漾开来。

是啊,他未失明时曾见过周宛如,却从未见过我,并且他这一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长甚么样子——其实长甚么样又有甚么打紧,横竖我们甚么结局都不会有。

我只顾着妄自菲薄懊恼愤懑,却不知大难业已临头。

这一晚的夜空十分清朗,以至于一道浓丽的身影翩然落下凡时,天上每一颗星星都看得清楚。

那下凡的不是旁人,正是西王母娘娘。

及至人间时,她隐身遁迹,伸手一指,泽鸾的元神便昏昏睡去,而她则潜进泽鸾的身体里取而代之。

她殷殷笑问:“宛儿方才所指,是哪一颗星?”

周宛如再次指住了我:“就是那颗。”

“北天那颗?你确定?”

“当然,我眼看着她落下来的——呀,皇上你竟也能看到了不成?”

而她的皇上甚么都没答她,倒地便呼呼大睡。因王母已离开泽鸾的肉身,笑吟吟的回到了天上,来到我面前。

她是这么说的:“紫微,脱下上衣来给我看看。若是男的自然没甚么打紧,若是女的,嘻嘻,更加不打紧。”

我那时犹不知轻重,冷冷问她:“男也好女也罢,你想怎么样?”

她笑道:“我想怎样?真不愧是紫芦养的,连这没上没下的口气都如出一辙。”她突然换上一副狰狞面孔,森然道,“堂堂北天紫薇大帝竟然是个女孩,我还想问问你们想怎样!当真不把欺君之罪放在眼里么?”

她拂袖而去时,我才知道真的闯了大祸了。

可是甚么都晚了。

第二天,泽鸾的皇宫终为义军所破,周宛如惨死于乱军之中。

第三天,玉帝传下法旨,贬我下了凡。

至于母亲,我不知道,她被王母带走了。

我在玉帝的灵霄殿前长跪三天三夜,求他饶了母亲,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可他不肯见我,一眼都不肯。

王母使风雨雷电四神折磨于我。可那四神本是我的属下,又怎会对我动手?王母便将他们捆至我面前,令他们几人互为施法,风吹雨打,电闪雷鸣,当着我的面折磨他们。

我心痛难当,终究离开了灵霄宝殿。

走的那一日也是个阴天。

天庭那么多神仙,只有文曲一个人与我践别。王母不许人送行,文曲是冒着死罪偷偷来的。

我说:“你回去罢,我还有些事要办。”

文曲哭道:“都要走了,还能有甚么事?”又道,“二哥——不对,姐,你以后还能回来吗?”

我抱一抱他,同他微笑:“放心来,一定会,我一定回来。”

终是不忍看他再哭,我转身飞奔至南天门外。

四大金刚虎视眈眈瞪着我,魔力青胳膊袖子捋起老高,摩拳擦掌的预备将我丢下去。

而我冷笑一声,轻蔑的瞥他们一眼,抢先一步纵身跃入暗夜。

“哧——”,长长的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咣——”,帝王的宫殿钟声响起,钦天监的大臣调子缓而长,“帝星殒,帝王崩。”

我心中轻道,你曾说过的,若你能夺回江山社稷,不惜以二十年的阳寿来换。你原本只得十六年阳寿,阴差阳错变成了八十四年,已是大大的奇妙境遇。如今我家到了这步境地,终是为你所累;再者亡国之君做起来又有甚么滋味,不如将那二十年,统统兑现给我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