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日，八月十五，人间的中秋佳节。
贤德皇后，当年的如妃，为昭明皇帝泽充新添了一位皇子。泽充龙心大悦，普天同庆，天下大赦。
而他的侄儿泽鸾，却在这个云淡风轻，桂花飘香的秋日清晨里，咕咚一声栽倒在皇陵前那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并一径滚落下来，再不曾动上一动。
彼时不远处有一名老太监正在洒扫院子，听到响声便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转回身去接着扫地。
我悲愤莫名，说话间便要冲下凡去，想拉他一把。
——却被我三弟司命一把拉住。
他厉声喝问：“你想干甚么？这是天意！”
我只能默默的站住了脚。
就是这样的，对世上凡人来说，最害怕的是圣旨，对神仙来说，最怕的是天意。
天意原是个看不见，摸不着，偏又无处不在的伟大存在，万能公理，天上人间从来没有它涵盖不了或者解释不清的事情。
我伤痛难当，无处发泄，无处可去。
于是那一年中秋节的傍晚，凡间出现一道奇景：于漫天无际燃烧的晚霞中，下起了好大好大的流星雨。
到了第二天八月十六的时候，我又再一次的体会到了甚么叫天威不可度，天意不可量。
一向冷峻的三弟司命竟专程来找我聊天，直嚷着：“怪事啊怪事。二哥你知道么，昨天死了的那个十六岁的年轻皇子——他今天竟然又活过来了！”
“啊？！”
“确实怪罢。其实昨天也没死绝，尚余一口气吊着。谁知吊了一夜，天亮时竟又自己活了。反倒是那昭明皇帝，乐极生悲，不辨东西，昨夜里喝多了酒摔进荷花池，现在还没醒来。”
“无量天尊！”我大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司命摇摇头：“二哥此言差矣，世人善恶岂容这般肤浅断定？凭我看来，那昭明帝泽充文韬武略，励精图治，竟是大治这一朝开国以来最有为的一个皇帝。况此间外夷未攘，内乱又生，皇子们幼的幼弱的弱，尚无一人堪当大统，昭明帝若崩了，大治一朝国运实属堪忧啊。”
我不屑道：“难道那位泽鸾皇子也不堪继承大统？”
司命叹道：“我知道二哥喜欢那孩子，只是他只做得了一个好皇子，却做不来一个好皇帝。为人君者若没有一段得陇望蜀，杀伐决断的贪婪狠辣心肠，呵呵，只能落得像他父亲宣正帝一般的下场，还不如干脆别做皇帝。再者……二哥你别不爱听，那孩子横竖活不过十六岁，即使现在活过来了也是个废人一个——”
我一惊：“甚么意思？敢是摔坏了哪里？”
“眼睛”，司命平静的说，“他瞎了。”
这一晚是我头一回私自下凡。
漆黑的夜里，泽鸾不再念书，也不再同我讲话，只静静的坐在窗前灯下，就那么枯坐着。
灯花剪得很亮，他的眼睛更亮，睁得大大的，甚么毛病都看不出来。
我化作一名老监从他窗下走过，举五指在他面前晃上一晃，果真的一点反应没有。
我心底顿时生出个悲凉的念头来。
他一生所求，不过是做一回皇帝。
当然，许多人世世代代所求的也不过是耕有其田，居有其屋，并不是说皇家子弟就理应高人一等。
只是……我心疼他。他已成了这个样子，他最多再活半年，他一生从未快活过。
若是求别的，求寿数求姻缘求子嗣甚么的，我未必帮得了他。
可是求做皇帝，我是管甚么的？
至于大治朝江山社稷，国运民生，大不了等他过半年死了之后我再寻一个好皇帝出来，了不起多受一回‘陨落’之难的皮肉苦，三条腿的好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好皇帝还不好找吗？日后若天庭若要以此罚我，该怎么罚我都领，绝不后悔。
我拿定主意，回去前又专程绕到昭明帝泽充榻前看了一眼，他气色已渐渐红润，显是康复在望，所以我时间不多了。
我打算明天晚上就主动陨落下去。
因我是帝星，我与凡间皇帝本是息息相关的。皇帝驾崩固然会使我陨落，而我若自发陨落，那皇帝也只能驾崩了。
陨落这事我做得很熟，并不需要刻意准备甚么，到了时辰咬着牙跳就好了，茫茫天地哪里黑往哪跳，不管多痛都要跳，这事儿前面已经说得足够多，不说了。
大概齐我就是想说，为了满足泽鸾那小小愿望，我是甘愿牺牲的。
我那时并不晓得，这份牺牲，叫做“爱”。
然而那天还是出了意外。
我本计划在寅时三刻跳，因彼时已是后半夜，众星君们都困了，我做点小动作才不容易被发现。
谁知文曲竟从天一黑就拉住我不放，说要跟我谈些正事，不许我再轰他走。我说行，谈罢。他就开始跟我谈人生，谈理想，谈他高深莫测的神仙主义价值观体系。说他现在太混日子了，得过且过很没有计划，愧对一身仙胎，计划从明天开始从事神仙文艺创作事业，丰富我们神仙的业余文化生活……
你们就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想要暴起伤人了。
然而更加意外的是，刚刚到了丑时，司命竟匆匆来见我，凝重道：“二哥你准备一下，昭明帝很快就要驾崩了。”
“啊？！”
司命叹一口气：“是我大意了。只顾想着如何编排他泽家的这起弟子之争，竟忘了将那位至要紧的人物多关注上一眼。”
“谁？泽鸾？泽充？”
司命摇摇头：“是那个女人，贤德皇后，如妃娘娘。”
“跟她有甚么关系？”
“关系大了。我也才知道，贤德后前日里刚生的那个孩子，竟然不是龙种，竟是跟昭明帝御前的近侍私通所生的孽种！”
我真是大为跌脚：“……他们这一家子过得也太狗血了罢？”
司命仍叹：“帝王家的风流业障，原非常人所能想象的。那侍卫感念昭明帝素日待他的深恩大德，孽子生下后他心中越发愧疚，竟主动向昭明帝坦白奸_情，而后便挥剑自刎了。那昭明帝对贤德后向来用情至深，如此震怒一番，齿冷一番，更兼本就在病重，登时痰迷了心窍，气也快散了，想来大限也就这一时半刻的事了。”
我呆立半晌，心道殊途同归，还少了我一桩逆天而行的罪，因叹道：“真替那昭明皇帝不值。虽说登基时名不正言不顺，最后到底也算个明君，谁知竟毁在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身上——那女人美么？”
司命立时瞪大了眼，失声笑道：“好二哥，我竟服了你！你可怎么做帝星的？你是男人不是？那周宛如何等国色天香，难不成你竟从未看过她一眼？”
我心虚的打个哈哈，心道我本来就不是男人，看女人做甚么，我连泽充都懒得理，有时间不如还多看看泽鸾这样的美少年甚么的。
司命摇头道：“罢了，时候不早了，你准备去陨落罢，我们改日再聊——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真的一眼没看过那如周宛如？当日的如妃娘娘。”
我强辩道：“必是看过的，只是皇帝的女人那么多，记不清她长相罢了。”
司命断然摆手：“不可能！任何一个男人，只要见过她一眼，那是决计终生都不会忘掉的。”
我很少见他这样激动，便笑他：“你既这样爱她，何不下凡去娶了她？”
司命伤神道：“谁叫我是个仙哪……我若是凡人男子，我一定拼死也要娶到她。那名自刎而尽的侍卫，想必到死都是不后悔的。”
初初听到这番话时，我十分的不以为意。
因我一贯觉得，如果一个男人肯为女人而死，那这女人必定是个好女人，秀外慧中，温柔贤淑，知书达礼；如果不够这么好至少也是爱他的，他们彼此相爱，她才值得他以生命来爱。
然而扮成男人并不代表真正变成男人，真正的男人，他们从来不是这样的逻辑。
比起好女人，他们更爱坏女人。
哪怕那女人根本不爱他，甚至视他下贱如粪土。
这个道理，是我深爱的初恋情人泽鸾给我上的第一课，最后一课，最狠的一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