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宛如(上)
作者:书小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801

禹馀谷向来人迹罕至。

既无人走便无路可走,连进出谷口的要隘都是荆棘遍布,杂草丛生。我又是个至散漫,至懈怠的仙,从无心思操持这份营生,一任它们随意疯长。是以与那花团锦簇,福地仙乡的紫府洲比起来,我家简直像个乱坟岗。

正这么想着,一只灰毛野兔子嗖的一下从我脚背上跃过去,在我们面前蹲下来,回头看了看,然后又嗖的一下接着跑了。

君明登时大笑起来。

惫懒如我也不禁涨红了面孔,讪讪赔笑道:“仔细看着些脚下哈……我这儿缺人手,没有专人打理,跟你家没法比……对了我有了!等我明日也念个决儿,把这谷里的山神树神草神都统统揪出来,差他们给我做园丁,想必与那翩翩姑娘比起来也决计差不离!”

君明斜睨我一眼,闲闲道:“翩翩到底同你说了甚么?你一日倒要念她十回八回的。”

我赶紧闭上了嘴巴。

总不好说她是我的假想敌,我喝她醋罢。

君明复又笑道:“偏这会子又来装哑巴——同你说罢,你这禹馀谷朴拙可爱,野趣横生,如你一般一派自在本色。须知这世上一切有情有理的东西,一旦认了知己,那心耳神意都必为其所用的。”

我茫然的看着他。

“还不明白?我是说啊,这谷里湖光山色之所以秀美可人至斯,只因这原是你的本色。”

……这回我不是装哑巴,是真哑巴了。

面孔那么烫,那么烫,那么烫……冰魄湖何在?我才是需要泡进去降温的那一个。

时值深秋,湖水一平如镜,浓绿胜玉,触手探去却是寒冽刺骨。

敖墨浑身滚烫,恐已不能再耽搁,因正色道:“我同他下去,你到我房里歇着去罢,过几个时辰我就回来。”

君明不快道:“这又何故,你身上也不大好,我同你们一起下去岂不大家方便?”

我急道:“莫要小觑了这湖水!你是太阳神,修的是太一道,身上阳气过重,冒冒然下去未必担得住那寒气。”

他笑笑,只说:“你且看看我担得住担不住。”

话未说完便一把抱住了我,并敖墨一道跃入湖中。

冰魄湖并不很深,通常外面扔个石子进来咚一下就沉到湖底了。

可是这一回,我们三个抱做一团沉下来,这条水路竟变得这样长,这样长,长得就像永远都触不到底似的。

——后来只剩我们两个,因君明已松开了敖墨。

他诚不我欺,他果然担得住。在这冰凉的湖水深处,他的臂膀和胸膛竟如此坚实,如此滚烫。

我闭上了眼。

并且好想知道,这一刻,他又在想甚么。

也许他甚么都没想罢,他松开我,说:“到底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是啊,心里不舒服。

酸,甜,苦,辣,百味杂陈,胶着一处。

轻而颤,酥而涨,迫不及待得像随时都要跃出喉咙。

第一次明明白白的觉得,我未必是真把他当做了泽鸾。

第一次明明白白的觉得,这一刻起,我恋上的那个他,姓倪,叫君明。

我盘膝坐定,闭着眼睛,于湖水掩饰中安安静静的哭了。

忽听他道:“敖墨平日就住这儿是吗?我看那边有一间卧室,你且打坐休养,我带他过去助他疗伤。”

说着便携敖墨一道进去,甚至还关上了门。

我微觉纳罕,如他所言敖墨只是皮肉烫坏了,并没有受甚么内伤,怎地还要密室相疗?难道竟有甚么严重的隐情?

我站起身追了过去。

这一回下来得急,又有君明在,就没好意思回去换衣服,襟摆裙带因在水下飘飘荡荡,行动特别不方便。

岂知不方便还不打紧,要命的是那白纱衫子见水竟做透明了似的,连肌肤纹理都看得清楚……

这才明白他为甚么要躲起来。

脑子“轰”一下就炸了。

真真是欲哭无泪啊!能不能让我重新下来一回啊!

因想起师父曾经教过一个让时光倒流的口诀,只因那决儿艰涩冷僻,变化繁复,是以当时虽生生记住了,竟从来没使过。这当儿急赤白脸的念起来,若要把时光再倒得多了,倒回火烤敖墨的那一段,岂不白白让他再遭一回罪。

我羞得晕头转向,无以为继,又想总不能再接再厉继续赤条条的跟他一同泡在水中,便刷一下子跃出湖面,直直奔回我的茅棚里。

一直到换了衣服吹干头发,心下才好过一些,想着他要是问起来我就抵死不认账。

不过,那种事他又怎么会问……

我仰天悲鸣,一头埋进云絮被里,打定主意除非是死了,否则任谁都休想叫我出来!

瞻前顾后的纠结了好一会子,料他俩还得许久才能出来,终渐渐闭上了眼皮。

——并如愿的梦到了泽鸾。

我这人身上缺点很多,孤僻,易怒,多疑,反正统共都不是甚么好词,我都认。因我虽总爱给人讲一堆外因,甚么身世凄苦啦,家庭不幸啦,遇人不淑啦……但其实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问题,自己同自己较劲,自己将自己塑造成了这样的脾性。

敖家那小公主莫愁就是最好的反例,她又能比我幸福快活多少呢?她却那样可爱可敬。

可我并不恨自己,这些都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无法改变的过去。我认为若要改变,首先不能憎恨、拒绝自己,而是坦白正视,吸取教训,并宽恕自己,同自己讲和,最后才能与过去彻底道别。

我打算与泽鸾道别,打算与那些恨,不甘,伤痛统统道别。

因我已恋上君明。

我之所以这样自知,完全归功于吃一堑长一智,上一回爱上泽鸾的时候,我心里并不知道的。

泽鸾十六岁的前半部分,对于他来说也许并无分别,至少跟他被幽禁后的日子比起来。还是一样的念书,抱怨,哭,同我唠叨,诉衷肠,发毒誓……

可我却觉得那段时间真的非常非常的漫长。因我知道这一年他就要死了,具体哪天三弟不肯告诉我。我很理解他,大家虽是亲人,然毕竟各居仙职,各司其命,天机不可泄露。

我只是益发的惶惶不可终日起来。总觉得有今天没明天,一个不留神泽鸾就要挂了。也不曾细想自己为甚么那样紧张,每每念及,总觉得他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关心他的生死难道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与他的心灵感应越来越强烈,甚至白天不当值的时候,都能感到他在抱怨太监们用生了霉的陈米给他煮粥,还说等他登基以后一定要杀光所有的太监。

我说过,那些年我是做男孩子扮相的。织女和九天玄女有事没事就在我面前晃悠,六弟文曲则整日的搜寻凡间的浓辞艳赋,再偷偷拿与我分享。甚么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甚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甚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那时青春期,好奇心格外重,追着问我,这金风玉露甚么意思?玉露甚么意思?……

其实我做了一辈子帝星,甚么没见过,皇帝们三宫六院,行云布雨的事统共没甚么好新鲜的,看都看腻歪了。我也清楚得很,这句词的本意未必是那个意思,但是文曲问的却肯定是那个意思。因将他痛骂一顿,并撵走。

知道是一回事,被人当面讨论是另一回事,我好歹总算是个女儿身。

然则却再也忘不掉那另外一句,“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念来念去,不明所以。

直到那一日,八月十五,人间的中秋佳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