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姊妹九个中,我最忌惮的人不是我大哥,而是三弟司命。
三弟本名贪狼,司命其实是他的仙职:专司掌控他人命运。我出事以后问过他,这个“他人”的范围有多大?除了凡人,神仙妖怪的命运归他管吗?他避重就轻的答:“这个要看组织安排授权,不好一概而论的。”
我便惊悚而景仰的望着他,心想这些年我家悲剧连连,没准他一早就知道的。况且我作为众星之主,理论上是他的上级,但他所谓的“组织安排授权”显然不是我干的,那么他必是接受某个高层直接领导的,这里面水深得很哪。
他那时拉着我的手,长叹道:“姐,我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弟,我说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个女儿身,你信吗?”
我说:“信。妈妈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你没有理由不爱她。”
他向来少年老成,等闲不肯言笑,谁知一听这话竟骤然淌下了泪,万般哽咽道:“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妈妈要变作现在的模样,只是不知道甚么时候,甚么由头……后来才知道是姐姐你的缘故……可见这是一早注定了的,姐姐切莫再自责……”
我搂住他,拍拍他安抚道:“那么你更不必自责。你是好神仙,虽有司命的职权在身,到底不能因此徇私舞弊。别说你甚么缘故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一样不该说。”
可他却背过身去,哽咽得越发让人揪心了。
我是真的信他。他虽有权,但不是实权,最多是个听差跑腿的,很多事不是在他这个层面上能拿定主意的。
就像泽鸾。
司命反复告诫我切勿在泽鸾身上花费过多心血,那孩子横竖活不过十六岁。
但事实上泽鸾最后活到了六十四岁。
昭明帝泽充驾崩后泽鸾登基,年号太和。
泽鸾虽乖僻,然做皇帝的天赋是他们皇家子弟与生俱来的。他深知自己根基不稳,朝政大局仍由昭明帝旧臣把持,于是在祭天告祖,大赦天下后郑重保证,不仅对前尘往事既往不咎,还要循祖制,奉祖命,给满朝文武升官加薪,并将先帝留下的亲眷们重重的加封一等。
几件事办得天下人人称颂不已,都夸赞这位皇帝虽然瞎了眼,可心里头是明的。再者,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当年昭明帝的天下乃从他手中强取豪夺而来,他小小年纪已被幽禁六年之久。此番帝位终于回到他手中,世人少不得先给他一大笔同情分,便是他果真有个甚么不妥当的地方,那也都是可恕可改的。
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说实话罢,自打得知周宛如其人其事后我便果真存了十二分的心,想要好好看她一眼。谁知昭明帝驾崩后她竟一并跟去了皇陵,整日里对牢青灯木鱼,吃斋念佛,竟是一步都不曾迈出陵寝门槛,我连一面都见不到她。
那一日是重阳佳节,亦是泽鸾父母的忌日。
十六岁的太和皇帝泽鸾亲率文武百官,步行前往皇陵祭祖。
及至大典将近,一名司礼太监却悄悄趴在他耳边道:“起禀万岁,皇太后尚未驾临,是不是再等等?”
泽鸾冷道:“皇太后?谁是皇太后?朕几时册封过一位皇太后?”
那太监顿时噤声,悄悄的伏倒在地。
我并不觉得稀奇。
泽鸾将泽充所遗之妃嫔皇嗣一一进封,独独剩了那位贤德皇后周宛如置之不理。想来因他当年曾对着我发下毒誓,如有一日登基做了皇帝,定要手刃害死他父母的凶手。泽充已死,而他父母悲剧的真正元凶正是那周宛如,如此深仇大恨下又怎会再去进封与她。
他目光明亮,面容冷峻,于父母灵前三跪九叩,心中默默念:“父亲,母亲,孩儿对不住你们……”
礼毕,他淡淡的对百官道:“众卿请随我来。”
一行人逶迤拖沓,一径来到周宛如的寝宫门前,门前侍立的小宫女们不知出了甚么事,哗哗的跪了一地。
泽鸾依旧平平道:“宣周宛如出来见朕。”
我心里猛的打一个突——难不成他竟要在父母灵前杀了那女人?
少顷,一宫女自殿中奔跑而出,噗通一声跪在泽鸾面前,气喘吁吁道:“娘娘,娘娘说她罪孽深重,不愿玷污了圣上龙目,愿从此闭关修行,以赎前愆,请圣上自便罢……”
随从的太监们顿时大叫起来:“放肆!……打死!……”
泽鸾却摆摆手,道:“她既不愿出来见朕,那朕进去见她。”
他一个人都不带,一个人慢慢走进了那白幔累累的陵寝里去。
我甚么都看不到,急得要死,心都悬到嗓子眼上了,只待下一刻就要有女子凄厉的惨叫声自殿内破云而出。
哪知过了好久,却甚么都没听到。
正纳罕间,只听“吱呀”一声,陵寝殿门由里向外推开,一人缓步而出,正是泽鸾。
真正让我大吃一惊的,乃是他手中竟还牵着一只白若雪莲的纤纤玉手。
那只手的主人一身素缟,身姿纤秀,白纱覆面,风情万千,正慢吞吞的跟在泽鸾身后。
模模糊糊的,我仿佛明白了些甚么。
泽鸾牵着她在殿前站定,向百官沉声道:“都跪下,接旨罢。”
哗——
“今有周氏宛如,贤良虔恭,德茂肃雍,克盛堂基,潜畅毓隆,着立为贤德皇后,三日后行册封大典,特谕。”
我便呆住了。
阶下黑压压的群臣更呆得厉害,半晌也无一人作得只言片语,想来俱已为泽鸾的黑色幽默所震慑——原来不肯封太后,是要娶来做皇后,并且连封号都懒得改,竟仍以贤德之名为后!
泽鸾皱眉道:“怎么?要抗旨吗?”
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膝行至前,连连叩首道:“皇上,老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想那周氏以侍奉过宣正,昭明两位先帝之身,而与他人私通生子,秽乱宫闱,实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吾皇仁慈,免她死罪已属莫大的恩典,岂容再行立之为后?此等淫_妇,怎堪母仪后宫,为天下之表率?”
我暗暗点头。我向来最怕老气横秋,一贯不喜这干倚老卖老的老东西,却不想这老儿此番言论竟深得我心,便只等着看泽鸾如何答他。
谁知泽鸾尚未开口,他身边那女子却戚戚然跪到他脚边,悲声道:“皇上,大人所言极是,且放奴家自生自灭去罢……”
我的天!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饶我有数万年道法定力在身,且天上人间尚隔万里之遥,可这娇莺初啭般的喉音传入我耳中时,还是给我惊得虎躯重重一震——世上怎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单单声音已这样惊心动魄,那面容又将何等倾国倾城?
泽鸾嘴角微微噙笑,伸双手将她搀起,在她耳边柔声道:“宛儿不许浑说。你是我的皇后,以后我只待你一个人好,谁也不许说你不好。”
他的话似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倒让我镇定了。
他对着她,自称为“我”,而不是“朕”。
他甚至当众揽了她的腰,对阶下众人道:“这位大人可是右相上官龄上官大人?”
方才那白发老臣坦然道:“正是老臣。”
泽鸾点头道:“大人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赤胆忠心,权倾朝野,朕一向仰慕得紧——只是大人,国事大权朕已悉数交与尔等,怎地朕的家事你们还要来管?”
那上官龄朗声道:“皇上乃一国之君,九五至尊,皇上的家事便是一等一的国之大事,望皇上三思!”
他一言甫毕,又伏地叩首;他身后百官亦随他齐声叩首道:“望皇上三思!”
泽鸾看不见,可是他听得到众人的声音有多么洪亮,多么一致。
他淡淡的笑了笑。
他的声音并不大,他说:“上官大人,朕这些年虽身居世外,然也曾风闻大人年事已高,身子不大硬朗,大有离群索居,告老还乡之意,不知可否属实?”
那上官龄听得明白,这是要罢他的官了。
这人本就硬气,又仗着是几朝的功臣,因挺直腰杆道:“皇上明鉴,当日先帝在时老臣确已上奏过几本,因老臣年迈多病,庸碌昏聩,恐难当相国大任,求先帝另觅贤能以继之。然先帝未及准奏便仙游而去,老臣只得再同皇上来求,求皇上……”
“准”,泽鸾打断他,“去便去罢,好生养着,养好了争取多活几年,依朕看来少生事端便足以使卿增福添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