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悦年十六,正是大好年华。
而她入宫了。
听从父命。
——
那是新帝登基二年后的午后,那日回廊下,父亲叫住了她。
“父亲,您唤女儿有何事?”她道。
他的父亲认真地看着她,头一回那么认真。
——从前父亲眼中只有她那个令人厌恶且毫无作为的兄长,今日居然正眼看她。
她倒是感到困惑与略略的惊喜。
“你随我来。”父亲言。
她顺从,应是。
——
清晨雨露未散尽。
而她呆坐于梳妆台前。
精神有些涣散,她一夜未眠。
——昨日,父亲告诉她,说是皇上要她入宫。
这令她不大安心…
皇上要她入宫啊…
其实,她不大记得新帝长什么样了。
她与陛下幼年时,的确见过几次,
而现下,她早已忘却了,连他是圆是扁也忘了。
忽说,要她做他的妃嫔,她还真的懵了,
但她也不至于失了分寸,
皇帝大概是暗示这些旧贵族与新党派家中未出阁的女眷可入宫了,
想来是想平衡势力——
自幼年起,便耳熏目染这些,她要比常人敏感许多。
她懂,但也是无奈。
——父亲是要牺牲,换取某些东西罢了。
她轻捻着梳妆台上的胭脂细粉,轻轻一点抹匀,脸上浮现微微粉色。
——譬如身份,譬如地位,又或者是…效忠于某人的心…
她懂,但不能懂,只能装是稀里糊涂。
——只是,父亲如此,便是要放弃她,她无可奈何。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知所措。
似是而非,罢了。
罢罢罢,再是如何,只能一黑到底而亦…
真是,可笑至极。
……
今日,乃近中秋佳节,
皇后还是病了,也是,皇后她向来体虚。
而,余悦被封为贵妃。
已是半年过去了,越级封赐,倒是少见,
但,她便是少见的那一个。
而今年,她与丽淑妃主持中秋宴会。
现下,她是除了皇后以外,最高位嫔妃,因此,她说了算。
“贤贵妃,丽淑妃求见。”宫人通报。
贤贵妃乃她的封号。
她奋笔疾书的手顿了一下,道,“让她进来。”
话说这皇后生了二子,眼下也算圣眷正浓,又是嫡妻,自然无人敢越过。
可她余悦便是不同了,
贵妃再高,又皇后压着,还是个妾,
且入宫之久,只生一公主,倒是,
罢了,她着急也无用,甚是烦恼。
但…
“妾身拜见贵妃。”李氏徐徐一拜。
余悦停笔,笑言,“淑妃无需多礼,快快起身吧。”
纸放于一旁晾干。
“姐姐可是在誊写献于大佛寺的经书。”李氏笑吟吟问。
中秋时分,这经书本是皇后亲自抄写,献于大佛寺,以表诚心。
而,今年皇后病体未愈,便由余悦代劳,
从未抄写过如此浩大工程的她,有些酸软,
但却不敢说些什么。
余悦眼露疲倦,点点头,“是啊。”
“要不,妹妹代劳代劳。”李氏笑道。
其实,李氏要大余悦近十岁——李氏与李朝阳差不多岁数,
但因地位不同,因此,一直自称妹妹,
颇让余悦心生尴尬,有些不喜。
“不必。”余悦拒绝道。
——到底是尊卑不同,若让严于律己的太皇太后知,怕是…
好在丽淑妃只是一笑而过,并未较真,
这让余悦松了一口气。
毕竟,淑妃此人得陛下异常喜爱,还是莫得罪为妙。
——
皇后发病,便是二皇子与淑妃的大皇女二人起了事端,
而二皇子打了大皇女,淑妃不依不饶,闹至太后与皇帝跟前,明是大皇女得理不饶人,可最后是二皇子关了禁闭,
气得皇后卧病在床,而那二皇子也因皇后生病,让太皇太后给放了出来。
最后的受益者不过是淑妃罢了——让全宫上下皆是见其之受宠。
不过,最后在太皇太后的威压之下,大皇女还是得给二皇子道歉——本也是她不得礼。
而这操办中秋宴,本余悦一人做主,丽淑妃与慧德妃从旁协助即可,
可皇帝也不知为何,能说服太后与太皇太后,让她们二人共理,
也是神奇,不过,皇帝待李氏的心思,想必是有目共睹了,心知肚明了。
以至于,有时余悦阴恻恻地想,
——太皇太后最后是不要死,倘若她一死,保不齐皇后被被废了。
不过…
——
誊写完毕,余悦收笔,
只待那纸张晾干装盒便是。
“姐姐的字真好看。”一旁的丽淑妃夸奖道。
她道声,“妹妹客气了。”
装盒后,二人便得一同前往太皇太后处,由太皇太后代为献祭——此本该皇后,但二人仅为嫔妃。
“不过,有时,我真为姐姐不值,姐姐明明不输于皇后殿下。”淑妃笑道,
带着虚情假意,却听得她心惊胆战——
余悦不敢是妄想,毕竟,皇后身后乃陈氏一族。
“妹妹慎言。”贵妃余氏道。
她并非野心多大,只是,想活着而已。
可宫中最忌的…便是活得不清不楚。
丽妃笑而不语,
余悦也知何意,望向了窗外。
外头,日头高挂,也是炎热秋初…
只是,她觉,宫里,人心甚寒,不见温暖。
……
始知今日,不见春秋。
其实,自她踏上李氏这条贼船,她便该想到了。
自是理所当然的——
她被囚于冷宫别苑。
多说无益,有着丽妃,谁人信她?
——丽淑妃抓着她的把柄,要挟她出手害皇后,
明知是祸,她却不得不做,最后落得被李氏害惨的结果,然后眼睁睁看着李氏告发她,成了功臣。
可是,她若诉诸大众,那她与族人便完了,
武国必定见死不救,而于大厉便是叛变,谋逆,诛九族之罪。
她只能看着李氏走向辉煌,
而她自己跌落尘埃。
她不想当罪人,但她只能是罪人。
此为苦果,只能自己咽下。
——
晃着白绫,她心中满是懊悔与无奈,
她抓起白绫,口中念念有词,
“罪人余氏,有冤,李氏淑妃,为人作恶多端,害人不浅,愿吾将此命献诸,得尔泣报,李氏不得死,”
她忽提高音量,“李氏淑妃,害苦吾矣,愿汝不得好死。”
她吊死于冷宫里,遗言为,李氏淑妃,不得好死。
此后,李丽意做了三月的噩梦,皆是余氏寻她报仇。
——
想来,罪非及罪,
有些大抵是万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