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老把式的说辞,罗缪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金水镇这样一个只是群山之中的弹丸之地能有如此大的体量。这和金水镇赖以生存的洛水河系有很大关系。
罗缪所在的星际时代,是一个名义上是共和制的帝国,立法者设想的核心是一个能在千奇百怪异族虎视眈眈下,提供人类集体革新和安全保障的星际联盟。这种保障在统治管理得当的社会是由朝堂、法律、法庭及‘执剑人’大师们提供的。然而现实表明,每个人都想更牢固地掌控自己的命运,旧的权力体系,权力平衡,都很难实践。来自于各星球的精英阶层忽视公众利益,缺乏星际意识、奉献精神和团结动员全民的能力,毕竟精英阶层的相当一部分来自原各星球旧的权贵阶层。那是一个各种各样的‘财阀’和‘结社’越来越频繁地跨越星际活动或在资本领域中活跃的时代。这些人类和异族精英们在议会里操纵一个个法律、风俗和传统的理由,宰割那些发展水平都还没有跟上的‘不开化’世界。主要是作为铸造世界、征兵世界的矿业星和农业行星,那些不择手段的议员利用体制中饱私囊,迟钝的官僚机构对他们无能为力,这一切司空见惯。就像一切的食利者那样,他们收获了惊人的回报,靠残酷剥削致富的强盗议员们,也受到了许多人的怨恨。主要是那些‘不开化’世界里的居民。
连生命都朝不保夕的人,还有什么好畏惧?起义的烽火此起彼伏,虽然随着【灭绝令】下肉体的灰飞烟灭而土崩瓦解。却让有识之士们自然而然地会提出疑问,人人生而平等,为什么要受制于他人?执剑人也越来越藐视那些仅仅凭借权力,而不是依靠能力上位,因而还难以担当起维护人类荣光这一历史赋予的重任的权威议员们。对于本身的社会特质以及多元主义的形式,也提出了新的质疑。导致执剑人群体分裂为‘绝地’和‘西斯’。同时压榨的另一个结果,是星际联盟一直处于衰弱状态,因为动乱,为了改善生活条件、有产者在边境星系所生的后代大量移入他们的母星,这些为数众多的移民,不得已成为福利体系下的剩余人口。共和制过去出于自负而包容种族差异的态度因此也有了转变,在首都星区尤其明显。因为这种迁徙产生了新的问题,在原址取而代之的几乎全是异族。在人革联高压统治下不敢露头的势力,都纷纷地冒出头来逐步瓦解着旧的权力体系。军队也越来越多的采用克隆人,而在过去,这一类军队成员都是由教育体系挑选出来、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经过政审准备予以吸收的;如今虽然人革联的威权残垣断壁也不容小觑,但思想却大不相同,他们有过去的记忆,却已经非常模糊;有对于天朝上国的沉迷,又没有办法完全拥抱不属于自己的国家;容易满足,却并不甘心满足自己的权利。于是克隆人的编年史开始了……
当下的这个国家在许多重要的方面就像罗缪曾经参与的那些时代……他摇摇头把残念挥去。总之因为曾带领军队在农业行星休整和逃匿,他很清楚在古代农耕文明时代,市镇的发展离不开河流,所以县镇选址一般在河流附近,根据老把式所述,金水镇这里本来已经具备了市镇的雏形,最早,这里是朝廷和之前起兵清君侧的镇海节度使交兵时候的缓冲地,那是一座类似的城邑,被王元姬称为“控河朔之咽喉,通淮湖之漕运”,总之,或许别的东西也能够激发一个地方的潜力,但是没有交通运输的声音来的快,来的更加直接,振聋发聩。这里什么事情都归军爷管理,否则最初的设计者也不会专门为这个金水镇修建护城河之类的了,由于这里地处荒凉地带,朝廷也没想过要收什么税,所以便将这里的镇子管理、大军军需输运全都交给了附近的三老乡贤!
而从前朝京杭大运河邗沟一线水路开通后,这里当仁不让地成为联系河朔三镇与淮南这南北的最佳航线,由于气候的原因,江淮特产稻米,而且还是一年三季都有出产,来来往往的朝廷漕粮船,让金水镇从小村变成了一座镇子。只是当时漕运相对的不是当务之急,要扩建这座金水镇实在事半功倍,直到安史之乱以后,满目疮痍的这里被南来北往的客商联起手来建设成了一座世外桃源,虽说四面皆与外面相连,但周遭曲亭山、古罗岛,贡橘林、垂香林、归安林,东边东昌林,西方西阳林,都被河水隔开,反倒成了镇子的屏障,这与歌舞升平的神都洛阳接通的水路就成了唯一可实施进攻的地方。所以许多垂涎三尺的势力才一直没有动手。不知不觉,金水镇,也可以说是南北第一镇了。
虽然名声不显,其实外面还是非常重视这个金水镇的,如果说最初朝廷、藩镇也瞧不上这荒僻之地。现在的金水镇这样一座繁华似锦的金鹅,自然也曾经有几次不明身份的外敌入侵,但天龙寨扼守的水路,十八连珠寨安家的悬棺峡靠地利把进口变成一座杀伐之地,无情地收割着一条条来历不明的生命!这之后,金水镇稳定和发展了五十年,于五十年间,这个不足百户的小开拓点,渐而发展成了包括了镇子和周围的十里八乡田庄的广义上的金水镇,其中镇子原居民约一半左右,事实上所有布局和规划,根据这一路三四百步的距离内,街道两旁新旧样式建筑的交杂可见一斑,罗缪他们来路的尽头是因为漕运而生发,破烂却生机勃勃的码头区和仓库区,河面虽然很宽,但除了漕粮,还有巨量丝绸、茶叶、瓷器和木材经此运送,真正是百舸争流、千帆竞渡!敏捷的艄公可以通过齐头并进的船只构成的浮桥从河的一岸到达另一岸。不时有鸟儿在本色黄泥地的码头上飞上去跳下来旧的船屋,叽叽喳喳悠悠缓缓的捡拾小鱼小虾。就像星际时代,在立法者与规范者尚未察觉正在发生的事并有机会作出反应以前,冒险家们就认识到并利用了星际通商的机会。
香车宝马的目的地所在是为了平靖地方而设立,吃公家饭的捕房、地方三老组成公事局、竹青禅院,晃荡的光影,风中传来的清晰可闻的打板子声、清心普善的梵音与锱铢必较的吵嚷……都是设在金水镇的最高端,虽然在历史上金水河多次泛滥和变道,使得码头区不得不多次被淹没,但老爷们自然住在大水淹不到的风水宝地。坐落在那里的房屋都是用烧制的砖石搭建而成的,据说雕梁画栋,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相当漂亮。通俗的说,旧的权力中心正在瓦解,乡民们现在已经不认可过去的观念。捕房、僧院、乡贤,规划着下一个时代的特点。这百十号人已经可以说是金水镇的小朝廷!
前两处不算太远,不过这个不算太远也差不多到了镇中心的位置。而眼下这街道大路尽头是近年来定居此地商旅置业开厂形成的有大有小工坊区,除了扰民倒也是非常热闹。在此之前,本地人一般都是以农为生,再有就是在码头的粗力工,而工坊产出的货物有的从水路行销天下,有的就在本地发卖。甚至有不少门派的商号已经在这里竖起了牌子,除了财大气粗的江淮人开起门面最大的货栈和金银铺,各种各样的店铺也都开了起来,尤其是外乡人开的店可以淘到不少好货,新白联盟中‘风刀霜剑’藏剑山庄名下铁器铺的百炼铁剑吹毛可断、蜀中唐门的生熟药店暗藏吓你一跳的小玩意,走私屡禁不止的洞庭美酒,甚至来自于东海岛国异域风情的风俗绘卷等等不一而足,其他本地人开的各色布店、肉铺、食店等等也见缝插针。据说夜幕低垂的时候,像是大梦初醒般,这里会变成鬼市……
看着白秋练吓了一跳的样子,老把式哈哈大笑着,“所谓鬼市也是给人买卖的地方,只不过一间间杂货店交易的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其实多半是败落的大户儿孙背着大人发卖家中古物。”他遥指一片没有多少炊烟的地方。那儿曾经是金水镇最早一批头面人物所居的旧时豪宅,现在成为生人勿近,错乱不堪的破落户聚集地,连灯火看起来都有独特发黄的色调,映衬的头顶的天空阴沉沉的。至于同样做偏门生意的寿衣棺材、客栈、半掩门、赌坊,虽然让金水镇也随之热闹起来,也让秀美山林渐变为穷山恶水,老头子当然不会对小姑娘说。但罗缪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老把式的只言片语,引起了他的兴奋和困惑。发现这个世界正在经历一场熟悉又陌生革命,足以和星际时代席卷银河共和国的那场革命相提并论,只是这次的发端是金水镇。
或者在这里,他能找到自己苦苦追寻的答案?
老把式话锋一转开始讲古,说起来那些个蒋半镇、宋半山、孔半囤、陈北地的,都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而且家业还不是一般的富贵。历经朝代变迁,四大家每个人名下有田地房屋甚至还有人有一整条街的店铺,那一望无际的山野林木也是他们的。他们住的是深宅大院,爱的是乡镇田园,到了春天,山野草木茂盛的时节,坐在高处可以看这无数的田亩相互交错,蜿蜒的阡陌交通将它们连接起来——眺望着半个镇子的人和牛马一般到田里劳作去了……破衣烂衫覆盖了整个山坡。当然都是为四大家而不是自己耕种,从上往下看,跺跺脚全镇震动,班房太爷也没他们威风。闲暇去到私人田场,让庄头田户送上新猎的走兽野鸡,快活似神仙。
可是好景不长,罗缪可以想见旧日的精英正在旧世界的边缘挣扎,一如所料,他们就是沉迷在这个新时代里的沉疴难起的那些人。老人顺,五十年来,先交恶山贼后有河盗,经营不善加上坐吃山空,现在后人家里已经没有一个像样的,那锦绣繁华的时光,若是家徒四壁,谁还有闲情逸致去吟风弄月?而且新近又有人因为欠债不还被赶出了以前的大房子,锦衣玉食的土豪们从衙门的座上客沦为阶下囚,那里的旧址再也不会重建,因为一座新工坊很快就会在残砖废瓦中崛起。方才两眼无光,双手托钵唱着莲花落的乞丐里面,说不定祖上就是什么达官贵人、名门望族。唉,富不过三代,这么长的时间,也应该败落了。因此,这些破落户的营生,那也都是见不得光的,要说这鬼市典当、发卖也成了败家子们一个主要的收入来源。时至今日,有不少人都是专门在鬼市上收购这些老物件的,甚至有人买到过千金难求的武功秘籍从此行走江湖、扬名立万。
“难怪”!罗缪豁然顿悟,从河朔三镇走来他就觉得金水镇气氛有些诡异,在成德镇人人都对孔武有力的江湖人们畏之如虎,而在这里人们已经可以习以为常地视而不见。想一想不奇怪,其实暗中调查的时候,他就知道金水镇里的江湖人数量很多,除了外来的浩气盟、藏剑霸刀、风闻的黑道巨擘里地鼠门、铜钱会、蝙蝠帮粉墨登场,更别说本地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天龙寨、十八连珠寨和五林毛贼了,难怪这里除了行不罚这样的捕快还有镖局这种武装集团。
所以罗缪犯难了,他还没忘记自己担负着安置数千难民的使命,显然由于旧的权威关系已经瓦解,现在的金水镇风波迭起已经不是世外桃源,虽然铲平了天龙寨和连珠寨,但金水镇有成千上百的贫民流落山间,这些落魄江湖的人,他们中的许多还不明白自己属于新来的阶层,是要来落地生根的异乡人,而不是别人可以忍受的过客,加上人数众多,以致可以被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吸收,向左走向右走成为工人或帮派打手,甚至铤而走险!连生命都能舍弃的人,还有什么能阻挡?或者在农人眼里,湖盐寨这种有活力的社会团体仍然是讲江湖义气的好汉,虽然他们抽烟喝酒烫头……杀人放火,专放重贷,在赌场出千,但还是被称为江湖好汉,因为他们向农人们提供保护,因为朝廷和乡贤什么活路也没给他们。而有了强硬的帮派背景,如果能拿下码头区,这样经营成功的跨流域产业作为经济后盾,得到庞大财势和绿林人脉,恐怕声望会比天龙帮有增无减,更让黑白两道敬畏三分。这些江湖气较盛、武力值较高,过去大肆向外扩张的帮派,无疑会在金水镇形成新的内部紧张、冲突与街头暴力。
“不,恐怕没那么简单。”罗缪下意识的进入执剑人模式,同时一抹疑窦浮上心头。听介绍的时候,罗缪想到的却是方才那老农,遭遇突发事件的老人有着非常深刻的皱纹,好像生活的苦难的记忆。他依然继续地静静地站立在街头,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浑浊的眼睛依然很平静甚至是木然。而其他人也没有惊惶走避,只是麻木的注视远去的马车,片刻之后仍然融入街道的喧嚣。这平静下潜伏的激流,让罗缪想起镇外的金水河,此刻在夕阳下也披上了一层绚丽的红。罗缪不知道怎么从马车看出主人是不是非富则贵,毕竟他来自于星际时代,战前那里通过生物技术复原的马儿用来拉车是会被小动保告的倾家荡产的。
根据罗缪的暗中观察,即使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但当代的精英和过去的精英有什么本质不同?那引而不发的危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镇上的捕房的疲于奔命和镖局的灭门案就是最好的证明。镇上生活的外来人并不是很多,但大多都是流民,剩下的是有一技之长的江湖人,那么镖局的灭门,是否真的只是适逢其会那么简单?真头疼啊!
透过车窗,罗缪走一段看一地风景,老把式的这些话真是入木三分,从这些一板一眼的区域划分上,几乎可以看到金水镇的浓缩的历史。白秋练惊奇又好笑,在边塞长大的她虽然知道钱粮的重要性,但没有踏入中土之前是打破头也不会想到,会有人找到一个前后反差如此之大的豪华住所,这就是所谓的败家子吧!少女涌现出不服输的念头,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自然没有先辈披荆斩棘的勇气,也比不上塞外男儿的志气!但她不得不承认,这里拥有了其他许多她梦中都不具备的东西,这些该死的有钱人!所以听说了这些人的下场,都让白秋练感觉愉快。她吐了吐舌头,觉得自己真是个坏女孩,龙五姐姐大人对自己的淑女教育看来是彻彻底底失败了。
“说起来,”白秋练不经意说道:“老把式,你家这位钱德利钱老爷子他是做什么发家的,是不是……是镇里最大的地主?”
老把式哈哈大笑着道:“姑娘你可猜错了,他老人家才瞧不上那些吃地租的。他老人家……”突然脸色刷白不说话了。
白秋练拍手笑道:“既然你又不是钱老爷子的佃户,还怕他做什么,对不对?”
老把式苦笑一声,神情非常的寥落,只是道:“姑娘,你天真烂漫,殊不知世道险恶,祸从口出……咱们这位杂货商发家的钱老爷,不止我老头子怕他,本镇没人不怕他。你可知每年从他厂子里抬出去的女娃娃有多少……作孽啊!小老儿多嘴了,该打!该打!”
“的确是我等唐突了,老丈莫怪。”罗缪打断了白秋练的寻根究底,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从老把式这里知道更多了。不过他看到的已经足够,显然虽然富庶,但排除川流不息的物流,金水镇可以说是贫富差距很大,地主破产了,被金水镇从十里八乡吸纳佃农却没有迎来财务自由,而是无田可耕种,无工可做。唯一的例外是工坊区,譬如钱德利名下的纱坊,大量流民、农妇转职的纺织女工在此事工,被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汗,成为了乱葬岗的无名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