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都好多人,好漂亮”!白秋练小女孩一样喜滋滋的看着高头大马拉着这辆华丽的车厢,同时忍不住一千零一次的感叹。有钱真好啊!她可是懂行的。如今边塞烽火连天,一匹四尺高的马在塞外只是寻常,到了中土内地却不知道是什么价钱,而这两匹神骏明明是军中战将也要艳羡的坐骑,却只是用来拉车的而已!
马车飞奔在金水镇平坦的通衢大道上,马车不寻常,马是黑水女真宝马,车是蜀中巧匠手工打造的油壁香车,金漆描边,八宝盖顶光华灿灿,整个马车千金难买,驾车的老仆人两鬓风霜,据说也是边军被朝廷【销兵】退下来的老把式,甩出的每一个鞭花都说不出的妥帖……所以车、马、都不慢也是很正常。绸面的车帘绣着极为精美地图饰,垂着长长地丝绢,随着马车前行而晃个不停,通体地富贵气派却挡不住白秋练发间悬着的清铃清脆,更何况车内女子时而轻轻将车帘撩开了一条缝,露出小半张稚气未脱却倾国倾城的小脸……就是“好多人,好繁华的气息!”少女声音如那叮咚唱响的泉水,这种时常发出的惊叹却破坏了这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引动老把式一脸欲说还休的表情。大概是想不通自己那私下锱铢必较的主人怎么会把这两个穷酸江湖人奉为上宾。
罗缪没有发表看法,一来持剑人从来不是注意仪态的人,另一方面,他以为自己完全入手了这个世界的情况,但似乎有所疏漏。据他所知,几千年来在这片中土的大地上,奉天承运的“天子”是唯一的最高核心,这一段段皇朝兴废的历史风烟,在身处其中者看来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荡气回肠。但在他这个见过波澜壮阔的星海的外星生物看来平淡无奇。任何一个年代,都有革命、保卫、战争,波澜壮阔的历史,战争和技术或者说武学……导致的变化都能体现时代的特征。如今既不是严刑酷法的第一帝国,也不是穷兵黩武的第二帝国,而是又一次大一统的“大周皇朝”!这个国家前承一个强大而短命的王朝,甚至其开国之君,杨皇帝和李皇帝,都具有雄才大略掌握朝政大权;后者比前者强势的多,前者一直生活在宇文冰帝的恐怖之中,卧薪尝胆,受尽磨难,好容易篡位当上了皇帝,然而,只做了五六年天子的时间就撒手西去,留下好大喜功的孩子,也留下无数的遗憾,让他死不瞑目。
两朝都继承了其前朝丰富的遗产,都面对北方强悍的游牧民族,其开国之始,又都有一个党同伐异的过程,并且无论是官制、科举还是江山和江湖,除名义上的改朝换代外,实质上都几乎是前朝的延续;但在初期权力回归天下归一。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而且都在军事上处于优势地位,并最终迫使北方民族走向衰败后,随着统治日久,统治阶层内部不再治世惟危,嗜欲渐盛,在大周女帝的任上,虽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国家的军力得到了很大加强,市井空前繁荣,但王朝的危机呈现出来了。反反复复十几年,显而易见的一点是,江山和江湖繁盛呈现大幅度的倒退。尤其是远方的星月异教,怛罗斯之战造成白秋练感同身受的西域败坏,边务废弛,高原蛮族乘机崛起,鲸吞蚕食。虽然罗缪将这一冲突归结为不同文明之间的矛盾,但看着提起西域局势就陷入切齿痛恨的白秋练,果然还是说不出口。此后,就是那一场血与火的惨烈战争,易子而食的乱世悲歌。
虽然尽历安史之乱而不亡;然而大周气象也不尽人意,动荡穷追不舍,甚而每一次变革和秩序的重组,都在加速王朝的覆灭,都伴随着中枢瘫痪、党争不已、国库拮据、贫富差距,人口锐减,江山和江湖矛盾更趋激烈这种种末世病态。虽然眼前似乎是复兴时代的出现,在一系列的众正盈朝之后,伴随着全新的明君贤臣出现正在进入新的盛世,没有对外战争,没有牛李党争,甚至天气风调雨顺,年年丰收,天子圣明广为流传,深入人心,众藩镇也要俯首帖耳,几乎开创了以往不曾见的盛世中兴景象!虽然在罗缪看来,这还是一个新的、不完善的时代,虽然旧的权力结构依然存在,历史大一统的人心所向、因为变法积累的金钱、中央朝堂非常强大,皇帝可以毫无掣肘的执行自己的政令,大部分的既有体制依然是境界分明。地方藩镇执政权力和名为江湖的武装力量仍然非常谨慎的引而不发。
然而因为民生凋敝,藩镇肆虐,国家权力正在隐性的衰退,那未来将会如何发展还是未定之天。但白秋练梦想着的政通人和、江山太平不过如此。一路上行来看小女孩都是一脸土包子进城赞叹的模样,这个女孩子在西北一带瀚海阑干长大,见识过波澜壮阔的军阵、奇形异状的沙丘、星罗棋布的绿洲,低头俯视过最凶险诡异地域,那蜿蜒迂回的雪山黄河源流,那疾奔湍泄的天池水,漫漫黄沙,潇潇长风,这里便是在世人眼中那些在冰雪风沙中的河西绝域,北方异族与中土人血火拼杀的战场,于少女眼中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致,没有出过塞,中土人可能无法体会这种心情,可能无法体会得到得到这不是孤独却似天地一孤鸿的身心折磨,她却从生下来就未曾进入过玉门关,只听得孤军中老兵西北望长安,追忆两京繁华,西京长安、神都洛阳,那热闹繁华的大街,那摩肩接踵的人群,那车水马龙的喧嚣,让在身心匮乏时代出生和度过青春期的她魂牵梦萦。可惜孤军远悬,山河阻断,这一切对于被朝廷出卖的他们来说都是奢求;这支被遗忘者的孤军一路走来,走过了朝廷无法想象的五十年,熬过了极其艰难的岁月。
安史之乱不仅断送了这个王朝史上最丰裕和最繁华的时代,也断送了这个国家千年之外都大力发展西域,并统治西域广大地区的一切努力。把这一切拱手让给意外地出现,如今大举进入了西域的星月异族和各种蛮族,这里不是都护府孤军落地生根的地方,却要成为他们的埋骨之地。少女本来以为那一切的一切都只在记忆中才有,从百废待兴在匮乏中挣扎的龙门古商道走来,看河朔三镇方圆数百里的核心地区也就是中土气象,镇州就是繁华地了吧。却不料翻过一线天的大山绝域,这座小小的金水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镇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看这红尘之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灯红酒绿的繁华。她又一次感慨道:“真想让龙……姐姐她们来看一看啊!”这里老仆人却没有表现自己大城邑的优越感,只是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却逃不过罗缪的耳朵,或许是感同身受。在李皇帝创建了威震四方的战争机器后,骁勇剽悍的边军数百年来也一直镇压天下,四夷宾服,万国来朝,伴随着大军开进,西域、南诏、北庭、高岭、草原……在每一次战后安营扎寨,开垦拓荒,新建家园。帝国领土也扩展至碧血黄沙、白山黑水之间。令人痛惜的是,百折不挠的战争机器太平无事时却在内部的叛乱和外敌的入侵下代价惨重———那些离开西域和南诏时发誓打回老家去的队伍,安史之乱时仅剩孤魂野鬼!而且,剩下些老卒在战后也无处容身,流落江湖。想来少女之前和罗缪两人走在街道上面,看着城邑里面繁华的景象,心情真的很复杂吧。
桂子香浓凝瑞露,中兴气象分明。酒楼灯市管弦声正是整个夜晚笼罩着的车水马龙的大都会的写照。虽然罗缪眼里的这个世界发展水平连星际时代中的边境行星都不如,眼前的金水镇应该声望和历史远远地比不上西京、神都这样的名镇大邑,或者也没有传说中江南都市的繁华,但是看各种相当齐整的设施建筑,常住人口却未必比这些古都少多少。它身处群山之中,却别有风情。向厚实的板厢外面望去,是身着轻裘缓带的富商豪客、头发修剪齐整的女工与大街上披着破布片的乞丐,鳞次栉比的店铺与遍布的牛溲马勃……这些矛盾现象,共同构成了一座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镇子,或者相互冲突的形象拼凑到一起,也标志着这个古老的国度已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呸,老少爷们别挡路,驾!”也许正为了从旧的回忆中解脱出来,老把式不耐烦的吆喝一声,就加快了那鞭马的节奏,拉车的女真良驹开始放开了脚步,连辫髾儿都带着几分趾高气扬,风驰电掣的香车害的前方行人纷纷走避。然而这高视阔步的马儿颇有灵性,在老把式鞭花空响下,虽然快步的奔跑起来却如同穿花蝴蝶在人群中曲折迂回,见缝插针。奥运会的盛装舞步也只能这么优雅了,然而……前方似乎发生了什么混乱,人群拥挤起来。
有一个显然是在镇里贩卖完菜蔬回家的老农走避不及,眼看就要被踢翻了箩筐,一条白色绢带从马车窗口青布帘下飞出,将老人拦腰提起放在一旁,两旁行人来来往往,唯有路边有那背负九环金刀的江湖人见了眼前一亮大声喝彩,出手的白秋练脸上一红缩在车里看着罗缪笑,那赶车的老把式也唬了一下,放满了车速紧紧盯住前头变得宽阔的大街,同时嘴里闲不下来的为两位不知深浅的贵客介绍这金水镇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