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流民死亡的消息隐秘流传，但没有像头条新闻一样引起轩然大波，金水镇的人们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据说他们决定离开金水镇自力更生，而将赌注全部押在外面的战争平息上，人们也自欺欺人的选择相信这一点。

而在私下里，人们偶尔会窃窃私语的谈论某个判官英雄的壮举或者少男少女的春天，细节是否真实，已经不再重要，要紧的是这表明自己消息灵通，能够成为有一定脸面的“人物”的一份子。

金水镇的人们似乎重新回到了最美好的时代，等待金水镇的也许又一次复兴，虽然现在外面的水路不通，陆路交通条件更差，曾经属于十八连珠寨的地方，是一块未被商队污染的净土，除了若干较开化的寨镇，峡谷地带，几乎都有土石砌筑的“城堡”，一如既往地承袭着旧时的山路崎岖，山城的群落形成严密的防御体系，尝试变化的镇民，还是没敢破坏延续了数百年的祖辈悬棺布局。何况那里据说有些没有开化的寨丁，和可怕的野兽鸠占鹊巢。

给自己打气后，镇民开始走出家门，进行一日的劳作，有的开店，有的摆摊，有的去码头上工。金水河轻缓地流着，太阳依旧升起。如果没有那个危言耸听的聒噪小丫头就更好了。

白秋练那个菜鸟，虽然觉得罗缪的主意异想天开，倒是从罗缪那里要走了写着什么坚壁清野、堡垒化、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节节抵抗的涂鸦，然后以抵御那血手人屠的理由，四处指挥镇民们搭建房屋，组建守夜人巡逻队，以至于显得小萝莉有些疲惫。内功修行有成的她出现疲态，不是因为东奔西走，而是因为对顽固不化的镇民无可奈何，对方动不动的道：“我们是乡下农人，不知道你们江湖人的什么破规矩，狼行千里吃肉，别假惺惺装好人，就说你想要什么吧？”

假语村言让白萝莉三尸神暴跳，往往争执起来，还是罗缪出来打圆场，说这不是当兵吃粮饷，愿不愿意参加的但凭自愿。少女的想法很幼稚，很单纯，但她的出发点却是好的，不过也有人不依不饶，被请来驱逐的班头脸色铁青的看着眼前的罗缪和白秋练，他很想将这两个目无王法的江湖人击毙，但是虽然十多名衙役都带着武器，武力上却处于劣势，如果真交起手来，自己这方肯定死伤惨重，考虑片刻后，他冷哼一声说道：“你们别以为有人撑腰就可以妖言惑众，很快就会有一队神策军甲士来清剿这个小镇子的妖人，到时候有你们苦头吃，好自为之。”说完头也不回的带着衙役快步走了。

他的举动，在白秋练看来完全是莫名其妙，她听到这番粗鄙言语后，一时之间竟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罗缪叹了口气，知道她无法理解这些肮脏和扭曲的利益关系。

所以，挑个恶党打一顿出气吧，那个喜欢炫耀肌肉的班头就不错。

出乎两个人意料，根据仵作何九的说法，这个班头虽然平日里以各种手段欺压下僚，吃拿卡要，但是他在金水镇普通百姓中的人缘还算不错的，只因为他没有随意在金水镇内伤害过人命，反而从帮会手里救过几个人，这倒是出乎白秋练的意料。她本来是要宰了他的，现在决定……打一顿好了。

“呸”，小二黑脸上的横肉抖了起来，一脸恶相的将送上来的钱袋抽到地下，然后看似随意地摩挲起腰上挂着的钢刀，阴阳怪气喝道：“我说船东老爷，你是赚大钱的人，这个月的孝敬就这么点，你打发叫花子呢！别当黑爷没打听过，这金水镇附近，就数你这条线路本月生意最好，我们湖盐寨给了你一条活路，你居然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扔来十两银子？那点儿钱财还不够老子手底下的力工的酒钱，若是不想停靠码头了，便说一声，让爷砸了你这破船便是了，别怪我不提醒你，眼看着朝廷和魏博又要开仗，这不仅邗沟水路被封锁，陆路上也是凶险难测，而且即使翻过了十八连珠寨，同样要面对来自魏博和朝廷马队的觊觎，这一路上可谓是步步凶险，我给你个机会破财消灾，可要是今天没有个足够的意思拿出来孝敬给黑爷，这就别怪黑爷不够意思！”

那船东忍不住仰头大笑：“老兄！拉大旗作虎皮之前最好先弄清对方的底细！你只是新加入湖盐寨的，充什么大尾巴狼？规费我当然要交给管事的，可不放心给你抽成！你不满钱少，我还不伺候呢啊？看你也不轻易，这样吧，一个月十两，你过些便利还能翻倍，怎么样？”

小二黑却不伸手接，冷笑道：“还说不是在打发叫花子？爷们早上随便讨个赏钱就是十两，弟兄们过来，是看的起你，你拿二十两银子就想打发爷几个走？弟兄们你们答应吗？”

一回头，却看得一群引水人、力工噤若寒蝉。居中怒容满面的正是罗缪他们寻找的对象。

他身材健壮没穿公服，证明现在不是以公门中人而是以江湖人的身份出现。虽然如此，一身短打展现他全身的一节节的肌肉，配上狰狞表情，更是生人勿近。

“黑爷！”

“哎呀这可不敢当……”

“你还知道不敢当。”班头赫然拍桌子，把小二黑吓得一颤，怒骂道：“二十两酒钱？亏你说得出来！张嘴闭嘴骂娘？我骂你去你、妈的吧，我靠着老交情，豁出脸来推荐你管码头这一摊子，你这些天来尽拿话来坑我，想当初你得罪了几个江湖人被作弄，差一点没被淹死在河里，是力工兄弟们把你捞起来，为你凑了不少银子养病，现在你每月富得流油，却是从指头缝中漏给他们一点点，只够七尺汉子半饥半饱。你还不时的对他们非打即骂……你……”班头一脚踢出：“好好想清楚，你每月能收多少钱，生不带来死不带。拿一百两出来分给家里揭不开锅的兄弟们……”

“一百两……”

“再啰嗦，就是每人给一百两！”

不要啊！

看着小二黑抱头鼠窜，那船东和力工们轮流去向班头道谢，班头也大包大揽，先是自己认错。说什么没想到推荐的小二黑如此不顾王法，打压商贩，从中谋利，自己既然是一方差人，就有责任去和湖盐寨军师讲数，假如不买引水，又有自己这公人撑腰，还怕一群水贼地痞对付你？

“哦，我等刚才听这位小兄弟说知，却是正要去向军师贺喜”。

船东虽未表现出不悦，但没怎接班头的话茬，说明很不想与他攀交情了。

然而三言两语之后，两个人又是哈哈起来，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果然姜是老的辣。

“倒霉，遇到这个老东西！”小二黑在远处抓了抓头，自言自语。他可不止是为了钱，眼下湖盐寨蒸蒸日盛，正是一条金光大道，早加入、早立功，说不定神机妙算的军师一高兴，传他点神妙功夫，就轮到我小二黑出人头地啦，想到这里，心下对班头的恨意又增加了一分。

“看起来不错呀！”

“差远了！”罗缪和白秋练得出了相反的结论，这些半黑半白的人物，虽然嘲笑江湖人更多地靠“本能”而不是理性来做出决断，却又赞美理想化的侠义精神；痛斥种种罪恶现象，但又把金水镇的社会问题归结到自己制造和想像出来的道义理念和江湖规矩上去，至少罗缪不觉得，小二黑这个依仗权势，欺罔工友，劫掠商户的码头子弟，后因为他的一席话和江湖道义，从此以后就变成了心地善良而又扶危济困的好心人了……难道湖盐寨是开善堂的？

罗缪相信，以江湖上的道义规矩来改变利益关系的做法，正是局限性的反映。这一次，仵作何九站在了罗缪一边，他也算是半个差役，深知其弊病。核心技术的专门化和身为贱役的现实结合起来，如同遗产继承一样，胥吏们认为，他们的下一代依然拥有继承特权的“优先权”，大部分胥吏都这么理解的话，这种“优先权”就被整个胥吏体制所认可，进了公门就是奔着赚钱来的，他们的下一代越来越聪明，刑名学问越来越好，越来越有竞争力，是保持胥吏行当长盛不衰的脊梁骨，但是，社会代价却是巨大的，仵作何九是“下九流”何家、专业仵作出身；班头是前班头之子，小老百姓没有资源在起跑线与他们竞争，只能任由这些贱役中的精英逐渐世袭化。甚至形成世袭化后又实行内婚制的集团。

无论是身处于大自然还是文明社会的生态链中，大鱼吃小鱼是不变的定律，这种集团……在罗缪那个现实世界根本就没有，或者是用了一个不同的名号，披上温情的面纱，但是在这个江湖世界到处都是不平等，历朝历代，打天下时，是按武臣的“论功行赏”原则激励追随者；得天下后，为了让王权拥有绝对权威，明君自然将“论功行赏”世袭化，有凌烟阁亲密战友关系的是“国公”，分给他们的州府要么面积最大；要么处于交通要道，对长安形成拱卫之势。如同天策将门这样的扼守边塞，自然也就有他们的特权，甚至纵马狂歌杀死一个不长眼的贫民就是赔点钱而已。皇权、勋贵、州郡、门派、地头……社会的食物链，就是用世袭的手段来控制农人，维持这个以武为尊时代的基石。哪怕是换了一拨人，也只是盘剥得更很。

班头的传音入密或许练得很到家，但碰见罗缪，连加密的机会都没有。方才，班头和船东，这两个理应是天南海北素未谋面的人交换了两句话。

“湖盐寨盘据水路，野心勃勃。要在金水镇有所作为，必需除去这块绊脚石。”

“主上自有安排，先办正事。”

“走吧。”罗缪拍拍白秋练的头，“带你去拜访一个人，咱们金水镇的钱袋子，钱德利钱老板。”去晚了，就未必能见到了。

“笨蛋罗缪，不要拍我的头，人家会长不高的！”

不，你现在需要的是两点一线，重点发展。

远处，班头看到了罗缪，眼前一亮，和船东对个眼神，抱拳告辞，大步流星的过来。

“罗大侠，白女侠，可教某家好找。有人托我给您两位带个话，有机密事请上门一会”。

“在金水镇这一亩三分地，还有人能劳动班头你大驾传话，是哪位神仙啊！”

“罗大侠别笑话我这个粗人。之前是身不由己，多有得罪，请多包涵。这一次请你们的，是我们金水镇的鼎鼎大名的人物，头一号仁德好施之人，也是我们金水镇的财神，钱老板！”财神想找一个人，当然是无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