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拐八绕后，夏知和柏舟去了一家看起来很温馨的餐厅，灯光是暖黄色，布置装扮又多为浅色，看起来十分协调。他坐下之后没有询问夏知吃什么，自己报了一连串菜名，夏知一一听过去，倒是真没有她不吃的。不远的地方坐着一对小情侣，两人亲密地互相喂饭，又凑得很近讲一些悄悄话，笑得幸福。
“你男朋友在学校时候就不知道关心你一点吗？这半年不到，你身体怎么变得这么差？”夏知不敢抬头看他，她总觉得，不管自己在做什么，只要对上柏舟的眼睛，一切就会像作恶的小鬼被抓住，摊开在日光下无处遁形。
然后灰飞烟灭。
她只得低头慢慢地说：“我跟他不太合适，很早就不再联系了，我身体挺好的，就是最近不太舒服，好好休息就好了。”餐厅放着舒缓悠扬的钢琴曲，叮咚叮咚，不轻不重敲打在夏知神经上，她有些罪恶，有些痛苦。像是坠进地狱，在烈火里惨叫，那双怨毒的眼睛，就那么赤条条紧盯着她。
柏舟的心一下子软下来，又一下子揪紧。天堂和地狱，在他一念之间来回走了好几遭。夏知分手了是好事，可她是为了寻求安慰才约他出来吗？这个安慰的人可以是任何一个，只是他离得最近，只一句话他就奉若圣旨，查阅路线，推了一切跟夏知在一起。
唯一换不回唯一，痛苦是在不平等里晕开的。
他心中苦涩不堪，今天再热再累，扶着夏知再无助，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痛苦和挣扎，可这一刻他心里那些苦就像盐一样，向伤口渗进去，慢慢的，给满了他痛苦，让他慢慢体味。菜先上了几道，在桌上摆开，摆盘很精致，还放着花朵装饰。夏知没有动筷子，她抬起头看着柏舟，柏舟侧着头微微闭上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在眼睛下投下淡淡的一圈阴影。夏知没有叫他吃饭，而是悄悄掏出她的手机给柏舟拍了张照片。
只是她千算万算，终归没有算到自己的手机没有开静音，拍照时清脆地咔嚓了一声，她拿着手机看着睁眼看她的柏舟，呆若木鸡。柏舟笑起来，转瞬间心情好起来的样子，他既没有伸手把夏知手机抢过来，也没有说她什么，只是笑着把筷子递给她，声音低沉好听：“别玩了，吃饭。”夏知的脸红起来，慌忙接过他手里的筷子吃起来。
柏舟看着心情好了很多，不再像刚才那么忧郁，伸手给她夹菜，时不时说一句这个好吃，你试试。他当真是把食不言寝不语贯彻到底，除了偶尔发声催促她吃饭，竟然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别人都在声音低低地聊天，唯独柏舟，眼里好像只有面前的食物。他坐得正而直，吃饭时候没有声音，恍然看过去，不像个现代人，反而像个克己复礼的古代书生。
夏知摸出来手机，按了几下。
她吃的极慢，柏舟觉得夏知可能还在忍着胃里的不舒服。这家店他来过几次，这几道菜都是夏知平时爱吃的类型，看夏知现在慢吞吞吃饭，他不免有些担忧。旁边来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个女生手机捧着一个纸碗，满满的装着芒果。他心里一动，借口自己上厕所出去了。
夏知还在慢慢吃饭，这个芝士蘑菇非常好吃，她忍不住多吃了一点。桌子上的果汁在昏黄的的灯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是风和日丽的午后，平静的湖面上浮光跃金的那种感觉。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白衣服，一口喝完了高脚杯里量并不大的果汁，然后伸手叫服务员过来。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服务生连忙跑过来，问她有什么需要。夏知面色苍白，看起来病态无力，那个女服务生也不自觉揪心起来，询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夏知笑起来眉眼弯弯，眼角处一条细长的线，看起来没有距离，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老好人的样子。她病得有些虚弱，声音也有些有气无力：“不好意思啊，我今天不太舒服，可以给我一杯白开水吗？”服务员慌忙点头：“当然可以，您稍等一下。”夏知不再吃饭，低着头看那个空杯子，若有所思。
她坐得位置比较偏僻，不临街，旁边人也不多，由于她吃的慢，原来离得近的小情侣已经离开了。这个点不到晚饭时间，午饭又过去许久，店里本就空荡，刚才拿着芒果的两个女生她也看到了，柏舟十有八九是出去给她买芒果吃。不到饭点，但天气好，正午的高温褪去，正是出来逛街散步的好时间，买芒果的人必定排成一条长队。她抬头看看四周，稀稀拉拉几个客人都离她很远，她坐在角落，有屏风一样的东西隔开她。这个位置倒像是与世隔绝起来，果真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
柏舟一来直接带她过来，轻车熟路的样子，这里必然是他曾经来过多次的地方。
她以前看小说时，经常看到有人描写男主，一张刀削的脸庞，邪魅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薄情寡义的长相，后来却只中意于女主一个人，爱恨纠葛写了几百万字，然后修一个好结果。可人间薄情之人就是薄情，既不会只中意一个人，也不会在那么多的纠葛后不改初心。她见过原本相爱迫于所谓生活压力分开的场景，见过老夫老妻掀桌子大吵的场景，曾经说爱的人总有一日会遇上更好的，更适合自己的人，也许克制住了行动没有越轨，可是心终究是变了。
求什么也不要求姻缘，因缘际会之中，姻缘的变数最大，做朋友，做亲人，哪怕做仇人，都比□□人来得稳妥。不至于一朝反目彼此生厌，修个细水长流，和百年好合又有什么区别呢？比那简单太多。服务员送来一杯白开水，夏知接过来，脸上还是温柔的笑。
钢琴曲还在这间餐厅里飘荡，慢慢绕在夏知的神经上，她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像是无风的天气，波澜不惊的湖面，再多的暗流都只在下面流动，不会展示在外面。她没有表，抬眼看看墙上现代感十足的挂钟觉得差不多了，不再倚靠着椅背半死不活的样子，而是端庄地坐起来，脊背挺直，昂首吃饭。一瞬间，她像是获得了加冕，穿上了层层叠叠隆重的礼服，连吃饭都显得贵气许多。
有脚步声响起来，急促而凌乱，直直冲着她这边来。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然后一双精致的小皮鞋出现在她面前，黑色皮鞋里面还穿着带着蕾丝边的低筒袜子，温柔的包裹住女生小巧细致的脚踝，然后是光洁的小腿，纤细笔直，透着青春的美好。夏知不慌不忙喝着自己面前的汤，咽下最后一口才抬头看她。
果真是那天淋雨的女生，小巧的脸，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卷发，配上层层叠叠的洛丽塔公主裙，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她应该化了妆，眼角是淡淡的粉色，看起来招人怜爱。夏知还是那天给她伞时一样温柔地笑：“是找柏舟吗？他刚才出去了好像要买什么东西，坐下来等他一会吧。”说完这句话，夏知简直就是把沈琪阳当了空气，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吃起来眼前的菜，芝士蘑菇确实很合她口味，平时她不怎么吃芝士，没想到蘑菇上包裹着厚厚的芝士，吃起来这么好吃。
沈琪阳盯着这一桌菜，瞳孔都要放大了。柏舟不爱吃芝士，说有股子奇怪的味道，她也不算爱吃，第一次吃饭柏舟就点了这菜，两人明明没吃几口，下一次却像习惯一样，他又点了一次。女人要是追踪起来，任何蛛丝马迹都能被她们巧妙联系在一起，堪比大侦探福尔摩斯。上次大雨里柏舟仓惶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来：“夏知等等！”她开始慌了。
明明她喜欢的人是一个冷静自持的男生，总是温柔而胸有成竹的样子，既不惊慌失措，也不妄自菲薄。他的骄傲写在骨子里浑然天成，却自相矛盾一样，细心体贴，又懂得照顾她情绪，她爱吃的不爱吃的都记在心里，生气总是及时服软认错，这种矛盾的结合更吸引女生的心，他可以像个光芒万丈的偶像，也可以弯下腰给她系鞋带。骄傲里的温柔，一击足以俘获任何一个女性。
可那天雨里的柏舟却是惊慌的，既没有反应很快地接过伞，也没有和面前这个人攀谈。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夏知的脸，比那天要苍白无力，也比那天要干净利落。只是这脸上平平凡凡，没有一点点吸引人的地方，是万千世人中再普遍不过的一张脸，她出去，满大街比她好看的人一抓就是一个连。
她自信比夏知漂亮得多，何况也算多才多艺，性格又好，不论男生女生，长辈小孩都对她评价极高，一瞬间她将自己所有的优点拿出来和夏知比了一遍，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输给面前这个人。柏舟提过，他有一个□□年的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想必就是眼前这个。这么说来不过是朋友相聚，她何必如此惊慌，可是女人的直觉又把她拉向另一个地方，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会终结她的一切，拿走她的所有美好跟悸动。
她勉强压制住心里的不安，笑得甜蜜：“你是叫夏知吗？柏舟跟我提过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夏知吃着饭，嘴里还没咽下去，声音轻快：“是吗？他对我评价这么高啊？”透过镂空的隔挡屏风，夏知看到柏舟拎着一盒子芒果，脚步轻快地往这里走来。她把饭咽下去，眼眉弯弯，平淡无奇的脸上，唯有这双眼睛是灵动的，流光溢彩，闪着沈琪阳从来没见过的光。夏知动了动，桌子上的一切都晃了一下。
柏舟看着手里的芒果，转过拐角，还没到座位就开始说话：“我看到外面很多人在买芒果，记得你喜欢吃，给你带了点回来。”杯子破裂的声音突然在悠长的钢琴曲背景里炸开，他慌忙看过去，那里并不只有夏知一个人，还有沈琪阳，他心里一阵惊涛骇浪，跑了过去。
桌上一片狼藉，他没喝的果汁倒在菜上，淋得惨不忍睹。许多洒在桌子上顺着桌子往下淌，夏知的脸也在滴水。她衣服胸口处全部打湿了，白色衣服贴着她的锁骨，隐隐凸起来。夏天的衣服薄而透，湿水之后像什么也没穿一样，她胸前浅色内衣的轮廓在白色上衣下一览无遗。柏舟离得不近都能看到上面的刺绣，浅蓝色和米色交织在一起，和上衣一起紧紧贴合着她的皮肤。今天太热，柏舟只穿了一件黑色t恤，此时此刻没有一点东西可以给夏知遮挡。
沈琪阳看到柏舟过来，一脸惊慌失措又茫然的表情想像寻找到了出口，她几乎要哭出来，拉住柏舟的胳膊喊叫：“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柏舟专心致志盯着夏知的脸，她面色坦荡，就那么直直对上柏舟的目光，似乎要一个解释。听完沈琪阳的话，她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柏舟。
一瞬间柏舟的头都要炸了。夏知中午快晕过去，到现在也是面色苍白吃不下饭，他看到芒果想着能不能给她开开胃，结果刚出去一会这边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沈琪阳平日有些大小姐脾气，他好脾气地接受了，漂亮女孩子附带的娇嗔也不是什么坏事，撩一撩也算是日常情趣。可她看不见夏知一张脸白成这样，有问题不能等他回来吗？他心里对夏知的感情盘根错节，各种交织在一起，不算爱情也不是亲情，更不是纯粹的友情，自知自己心思不纯，他克制着，稳住自己，一直是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和低沉缓慢的声音。女朋友如今跟夏知碰到一起，他那些不够纯净的心思摊开来，难堪和心疼，痛苦和愧疚，他叫不上来的感觉全部通过大脑给他狂发信息。
杯子碎裂的声音引来了刚才的服务员，她对夏知有印象，夏知温柔的声音跟亲和的笑容是平日里顾客难有的，一看也不是会欺负人的样子。反而是旁边穿着洛丽塔裙子的女孩子，眼睛大而圆，漂亮从头到脚，连袜子也不放过，一看就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人中焦点，漂亮女孩子好像脾气总会大些，这杯水谁泼的显而易见。
夏知太难堪了，她的衣服湿哒哒贴着自己，还能感觉到头发往下滴水，店里冷气足，她感觉自己有点冷。夏天的衣服讲究凉快轻薄，干的时候都能从背后隐隐看出来她内衣的颜色和形状，这一刻湿透了，不用想她都能猜到自己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或者是难堪到了何种地步，她的眼角开始掉下眼泪来。柏舟找不到东西给她遮挡，他知道夏知在冷，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服务员走过来，不轻不重看了沈琪阳一眼，然后赶忙给夏知递餐巾纸擦脸。
柏舟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