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没有追问,他总是给夏知留着余地,留着充足的空间。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漫步后,一个牌子映入他的眼帘——百花厅。他低一点头看夏知,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夏知说出了中国人那句至理名言:“来都来了。”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柏舟哑口无言,和她并肩走进去。
刚踏过门槛就是一阵清风,夏知没有往前看,像平时一样低着头,却露了点笑意:“柏舟,我跟你赌一块钱,里面有荷塘。”柏舟是抬头目视前方走路的,那的确有片荷塘,只是季节过了,零零散散开着两朵荷花,只剩下满池绿叶。
他有点好奇,不自觉挑了下眉毛,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荷塘?”夏知抬起头,果然是片荷塘,她快步走过去,扶着栏杆看着满池绿叶。柏舟又偷偷摸摸拿出自己手机,赶紧拍了两张,夏知看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过来,转过半张脸来,柏舟正好拍下来。
他看到夏知转头,很不自然地收起手机,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像是被绳线操纵的木偶。夏知觉得好笑,转过头又去看那满池荷叶。亭亭净植,巨大的叶子在微风中翻动,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固然是好,可这炎炎夏日,荷花不弯不颓,更值得欣赏。她突然出声说:“风动荷香,荷花清香荷叶也是,在风中水汽带了荷香,吹过来就能感觉到这里有荷塘。”两个人沿着百花厅的小池塘走了一圈,这里稍微阴凉,又在池塘旁边,外面的酷暑一下消散,时间都变得缓慢起来。
有段路窄,柏舟跟在夏知后面,夏知转头笑他:“柏舟,你有没有感觉我像太后?”柏舟好奇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这么说?”夏知笑得更加开心:“我后面一直跟着个小太监啊!”柏舟追上她想给她脑门子来了两下,本想用点劲让她吃点苦头,结果手指终究没舍得敲上去,在她头顶帽子上轻轻拍了两下。夏知伸伸胳膊,感觉有些累了,抬头跟柏舟说话:“接下来去哪?是随便走走吗?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柏舟擦擦额头的汗,沉思一会然后说:“我们走的这条路算个比较好的路线,好看的都在里面,下面应该有个雨林世界,还有沙生植物,就是一片仙人掌,我看你状态不太好,我们就不去了,再往前走走我就带你回去。”听到仙人掌,夏知很好奇,特别认真的看着柏舟:“是那种盆栽植物园吗?”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不是你想的办公室桌上的仙人掌,那些仙人掌比你还高。”夏知来劲了,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看样子不见到传说中比她还高的仙人掌就不罢休了。
柏舟只得带着她往那去,看着夏知宽大帽檐下苍白的脸,心里有些担忧。自从上次夏知在医院给他下了逐客令,他们再也没见过面。x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个不想见到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在街头相遇。他常常和沈琪阳约了出去,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没有一次想到过夏知。只要旁边有人陪着,他就想不起来,可是一到他独处之时,那个人的影子就在他的眼前飘荡,声音就在他耳边回响,他满心执念,寻不到一个小小的出口,就憋在心里,努力压制膨胀的心魔。
幸而夏知不算完全与他陌路,没过几天就开始问他题目,终归还是有些交流的。聊胜于无,一点点也好。深蓝色天幕中,只要有一颗星光,就不必为地上的灯火伤神,哪怕一点点便可以慰藉所有。
时间流逝,温度一路走高,下午一点时天气已经热到他后背全湿了。他们离沙生植物区还有一段距离,一路又多是上坡路,他有点担心夏知。夏知热的脖子手臂都是汗,背上也湿了一块,却没有说一句自己累了或者不舒服,从头到尾没抱怨过一句,走得不快也一路坚持着。他便不说话,只默默留意夏知,以便她不舒服又不肯说时尽早发觉。
他突然摸到自己口袋里有个东西,形状是个小小的包装,掏出来仔细一看,是一块草莓味硬糖果。这条裤子许久不穿,兜里有什么他也不记得了,应该是上周和沈琪阳一起出去他随手揣在兜里的。高温下,巧克力估计早化成一坨软软的半流动液体了,只有这种水果硬糖,不会轻易化掉软掉。他伸手递给夏知,夏知接过去就打开吃了,转头看柏舟嘴巴里并没有什么东西。
她含着糖果有些口齿不清:“柏舟你该不是路上捡了个糖果给我吧,这太随便了。”柏舟神色认真,看起来并不像说假话,声音也透着严肃:“我是递给你看看,你怎么直接吃了,还不赶紧吐出来。”草莓味糖果已经在夏知嘴里融化,甜甜的铺满她的口腔,她觉得柏舟应该在逗她玩,可他神色太认真,夏知含着糖果也不知道该不该吐出来。柏舟终于绷不住了,英俊严肃的脸上是放肆的笑:“我说什么你都信啊,骗你的,我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没毒也没过期。”她气得打他两,柏舟轻巧敏捷地躲开她的攻击,穿着凉鞋她也跑不快,只好作罢。
路旁除了举家来游玩的和小情侣,还有许多对穿着婚纱礼服的行人,后面跟着提个大包的摄影师,还有人举着打光板。看夏知好奇的观看,柏舟解释起来:“这里风景比较好,许多人来这里拍婚纱照。”夏知点点头,两个人接着往上面走去。
快到雨林世界时,夏知看到一阵阵的水雾,她心想总不能这么随便吧,一上去比她想的可能还要随便点,喷水雾假装热带蒸腾,陪衬着高大的绿色植物,还真有点热带雨林的味道。水雾营造出浪漫的氛围,拍照再好不过了,她一眼看过去全部都是人,挤在一起,怎么也避不开他们去好好看看风景,干脆拉了柏舟原路返回到大路上。
也不知道又往前走了多久,一个拐弯后,路上开始没有树木遮挡。阳光直接打在她身上,让她有点发晕。夏知在原地弯下腰双手扶住腿,叫住柏舟:“你先往上去找个凉快的地方等我一下,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要歇一会。”
任谁再热,这一刻也不能直接把夏知丢在骄阳下自顾自找凉阴去,一同出行相互照应,何来谁先走呢?柏舟把手伸到她面前。夏知有些发愣,一边喘气一边抬头看他,柏舟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伸手握住,柏舟就拉着她继续前进。一步步沉稳有力,夏知感觉自己轻松了点。
她不出手汗,身上再热再难受,手也是干爽的,此刻握住的柏舟的手也是干爽的,没有黏黏糊糊的汗,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可是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柏舟分了她一半的劳累,还显得若无其事,说话声音都不带大喘气:“你也说了,来都来了,还有不到300米,坚持住。”
在柏舟的鼓励,尤其是拉动下,她终于在豁出半条老命的情况下看到了沙生植物区。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自己到了仙人掌沙漠,连片的仙人掌长得精气神十足,果真比她高多了!在酷暑里停下来,柏舟正在四处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休息一会。
夏知胃里突然开始翻涌,一阵恶心,得亏她早晨没吃饭,干呕了两下,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弯腰又起身,感觉自己的力气都要用尽了,眼前又开始旋转,她一个不稳就朝后面倒下去。柏舟听到声音,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并扶着夏知赶紧过了马路,在凉阴下站着,摸着夏知的手一片冰凉,他后悔起来。明知道夏知最近生病身体不行,还大中午把她往山上带,这么多路下来,身体健康的人都有可能中暑不适,何况她刚进来时候就不舒服,能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谁知道她又在路上自己忍下多少罪呢?柏舟越想越后悔,慢慢地又开始生气,她自己的身体,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爱惜保养呢?
阴凉下夏知慢慢好受一点,对自己刚才险些晕倒的事毫不在意,笑着跟柏舟说:“我最近天天在家躺着,结果越养越虚,幸好早晨没吃饭,不然刚才我吐一地就惨了。”柏舟的脸一瞬间严肃起来:“你没吃早饭就出来了吗?”
如今已经下午两点多了,高温天气下他们已经在这园子里待了快四个小时,夏知饭也没吃就走这么多路,身体再好也不能这样不珍重自己啊,她怎么就是说也不说呢?柏舟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又想起那天跟他吵架的夏知,白天还笑得开心,出去吃了早饭还吃了午饭,一路上还吃了不少零食。如今什么也吃不下了,跟他呆在一起就这么拘谨,连吃饭都不敢提吗?他感觉到夏知想从他怀里出去,推了他两下,可能头晕力气不够,没推开,反而更加虚弱地靠着他。看着夏知惨白的脸,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这里也没什么吃的给她,他出来时什么也没带,进退两难中,他竟然口不择言问夏知:“你男朋友呢?他去哪了?跟你学校在一个市平时也不知道照顾照顾你吗?”
夏知惨白的脸更白了。硬要说她这刻的状态是清醒显然是高估她了,头晕脑胀,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流逝,听得到柏舟说话,自己却发不出声音回答他,像是陷入半昏迷状态。半晕半醒间,她看到袁源站在她面前,背景不再是延绵不断的霞光,而是一片黑暗。
黑暗里他整个人显得那么突出而清晰,他还是戴着金丝边眼镜,表情却阴惨惨的。面对着夏知,他突然笑起来,不同于往日他开心的大笑,而是那种皮肉扬起,心底却没有一丝欢乐的假笑。由于扬起来的弧度太高,挂在他瘦削的脸上,像是吊在那里一样。他的嘴巴动起来,却没有声音。夏知看懂了他的嘴型——你不也是这样。那片黑里,他的脸那样苍白,笑容又那么恐怖。柏舟发现夏知的状态不对,她整个人在他怀里抖了起来,眼角还有眼泪。他赶忙晃晃夏知,想让她清醒过来。
可能是他们两人个子都高,加上夏知的白衣服和柏舟的黑t恤黑白配太过于醒目,来来往往的路人不住地投来好奇的目光。有来旅游的一家子凑上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一个年龄很小的小男孩惊呼出声:“妈妈你看,她的脸好白啊,看起来好难受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狂拽妈妈衣角。这位妈妈凑过来看了一下,很有经验一样说:“十有八九是中暑,我这里有水你喂她喝点,我还有点藿香正气水,也可以给她喝一支。”她不慌不忙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又摸摸找找半天拉出来一盒藿香正气水,好像觉得不够,她又翻找出一袋全麦面包。
那个大包活像哆啦a梦的口袋,柏舟四处张望想给夏知找个地方坐下,他们一家人里的爸爸竟然给他递了一个折叠小板凳,合着这一家都是属哆啦a梦的。柏舟连忙让夏知坐下去,自己半蹲着支撑住她。他先是把热水倒进杯盖,用嘴吹凉点,试过觉得水温可以才凑到夏知嘴边,夏知半晕半醒,总是有一些意识的,水喂得并不困难。
他把那支藿香正气水打开,味道熏得他也有些难受,往夏知嘴里硬灌一样送了进去,夏知立刻醒过来咳嗽起来,想要把刚喂进去的药吐出来。柏舟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着急忙慌地说她:“夏知别吐!听话,来,快把这点水喝了。”她一口喝完了柏舟递来的温水,嘴里嗓子里却还是藿香正气水难闻到要死的气味。那位妈妈又不慌不忙从包里掏出一只炼乳挤在面包上给夏知递了过来。她接过来大口吃起来,面包和炼乳的甜味太过,不好受,却总比那支药的味道好得多,她只盼吃快点能把那味道压下去。
一番折腾后她好了很多,脸色也好看一点。柏舟千恩万谢,诚挚地感谢了伸出援手的一家子。爸爸不怎么爱说话,孩子话却很多,一家人的话都被他说完了,他先是接受了柏舟的致谢,又表示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毕竟助人为乐是快乐之本,在他欢快的声音下,夏知一度觉得他胸前出现了一条迎风飘扬的红领巾。
那位妈妈说话很有趣,却有点云里雾里,她这样跟道谢的柏舟说:“小弟……”话音还未落,夏知就差点笑出来,竟然有人叫柏舟小弟,他怎么看都是一副三好学生干部,品学兼优相貌堂堂的样子,怎么会有人叫他小弟。她心里想笑,可是人没多少力气,笑起来太过勉强,就自己心里乐呵了一会。那位妈妈下面又说:“不知道你信不信,早晨出门时候我总觉得今天有事情,莫名其妙把炼乳装进来了,我儿子不爱吃,这瓶买来一直放着。”夏知终于接上一句话,她声音有点小,还带着点缥缈,却也听得见:“阿姨是说命运让你来帮我吗?”
那位母亲笑起来:“我年龄大了,难免信点别的当做寄托,你好点了吗?”夏知扶着柏舟,借力站起来,她笑笑,亲和力十足:“我妈也是信点这个那个的,但是缘分说天定还是在人为,谢谢阿姨帮我,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是好。”热心的小朋友还送给柏舟一瓶矿泉水,柏舟扶着夏知,又是好一通感谢。他看夏知脸色缓和一些,扶着她慢慢朝山下走去。
路上夏知已经无心再看沿途风景,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只知道跟着柏舟慢慢朝前挪动。柏舟突然发现道路右侧有石凳,长长的一条,还有人坐着休息。他赶忙扶着夏知过去,摘掉夏知的帽子给她扇风。帽子拿开后,夏知整个额头都是细密的汗水,头顶已经湿透了,头发黏在一起。
即使带帽子热也不至于这么多汗水,而且她的手是干燥的,也不是汗多的人。柏舟前前后后地想了一下,除了刚才,夏知确实没有表现出太难受以至于不能行走甚至晕倒的状况,大概是他多想。掀开了帽子,夏知感觉头顶一下清爽了,还有点凉,只是她脑壳里一片混沌,只知道,今天必须要出来,却不知道出来会面对这样的境遇。道歉吧,也没什么好道歉的,突发状况她不舒服,责任在她却也是无心之举;不道歉吧,柏舟大热天顶着太阳陪她,又累又热还要照顾她,这终究不是他的责任。
夏知闷闷地说:“对不起,我给你添了这么大麻烦。”柏舟看着她的脸,背景是一片舒展的绿,她苍白的脸色有种久病的暮气,和背后蓬勃生长的绿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他不怕照顾夏知,不论今天在这里的是不是她,他都会伸出这只援手,帮助同伴,更何况今天这样不舒服的是她。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咬着牙把她背下去,只要她好受些。
可夏知跟他划了这么清一条界限,还要跟他说对不起。他自嘲一样苦笑了一下,不再注意表情管理,反正夏知低着头,也不会看他。他脸上一片苦涩,声音却是温柔的,这些带着明显的对比的事情矛盾着,似乎他本人自己,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
“没事,这也没添什么麻烦。”夏知点点头。旁边有人用手机开外放,在放一首粤语的歌,夏知听不太懂歌词,但是觉得这歌情绪深重,痛苦挣扎,像是陷入怀念不能解脱一样。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什么样的人,才能值得另一个人沉迷其中,要死不活,寻不来解脱呢?
风一阵阵吹来,她喝了半瓶水,感觉自己好多了。柏舟在旁边坐着,天气热出了很多汗,夏知却没闻到什么不愉快的味道,反而有一股香传过来,不是以前那种浅淡而悠长的香气,而是一种带点浓烈的肥皂水的味道,是女性身上不会出现的,温柔里充满侵略的味道。她再闻,又觉得不像肥皂水,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算不上好闻,熏得她有点昏昏欲睡。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终于到达了来时的地方。现在头顶的太阳虽大,却没有刚才那般毒辣,夏知感觉轻松许多。她本想这时候就跟柏舟在门口道别,赶紧回家睡一觉,可是柏舟比她还要早一步开口:“夏知,你不是没吃饭吗?我带你吃个饭吧。”
柏舟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也不等她答应就推了她一把,让她坐进去,然后用方言报了个地址。夏知呆在开着空调的车厢里,莫名有些恶心,她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左边挪一下,右边动一点,可是胃里就是翻江倒海,有东西顺着食管上涌。柏舟看她难受得紧,伸手把夏知搂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他的手上传来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扶着夏知的胳膊,夏知仿佛从中汲取了力量,心里苦涩而甜蜜。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有问题,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推动局面走到这一步,她唯一确定的就是,念头浮出来就要不遗余力地去做,不然会后悔,会痛苦。
那样追溯的痛苦,远比做事失败要来得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