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凉州牧，也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似我这岁数，又能庇护凉州到几时？等我百年之后，凉州岂非还是要回到昔日的窘境。”不以为意地笑上几声，董卓摆了摆手道：“这守户之犬，绝非我所欲也，文和还是说说第二条出路吧。”
“当真就不再考虑？”伸手摘去遮盖面容的诡异面具，贾诩随手一丢露出本来面目。
他恳切的眼神凝视董卓，语重心长道：“百年之积弊，如何能够一朝根除？使君倘若怀着这般的想法，就算有朝一日能够独揽权威，只怕所作所为也只是徒然加深凉州与中原的裂痕。”
顿了顿，眼神停留在董卓脸上的他，郑重其事地说：“使君，其实我一直有一问，想要你亲口回答。你的目的，究竟是要拯救凉州，拯救家乡的父老。还是只是想要实现你的价值，用以满足你空虚的心？”
“不错的问题，你会得到答案的。只是在我回答之前，我也想请教文和先生一个问题。人，究竟为何生在这天地之间。”
犹如猛虎之爪的手落在贾诩的肩膀上，董卓蛮横地将他拉拽至身前，道：“你知道吗？数十年来，我曾无数次目睹凉人各色的死状，无数次目睹侥幸存活的凉人，因为习惯而对亲友逝去感到麻木。
每每这种时候，我就特别迫切想要弄明白，刚刚我问出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不知文和先生，你是否能替我解惑？”
脸与脸的近距离对视，相顾无言的沉默过后，董卓将手松开。少焉，他越过贾诩趋步来到帐帘前，猛然回顾贾诩的他，心平气和说出自己的答案：“我如果能救凉州，我当救之。但如果我不能救它，我也想带给凉人们另一种未来。
或许，更多的敌视，就能唤醒他们得过且过的心，也尤未可知。因仇恨而奋发上进，总归好过麻木等待屠戮的命运，不是吗？”
“他们的未来，不该由你来选择。”贾诩转过身时，董卓已经回过头。他的眼里，除却董卓挺立的背脊，就剩下隔着帐也能看到的点点火光。
联想到刚刚离开的董旻，他心中一片清明：“所以，第二条路并不需要我再赘言，对吗？”
“是啊。”董卓低眉瞧眼刚刚顺道捡起的面具，背对着贾诩道：“但你主动来找我，我很高兴。至少你已经替自己，创造出新的未来，一个不用沾染上我的恶名的未来。我此去如果成功，我会再请李儒出山襄助。然如果我此去一去不回，文和可以自行其是。”
“我该道声感谢吗？”贾诩勉强挤出笑容道。
董卓却是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说：“现在感谢，为时尚早。其实人最愚蠢的，莫过于将莫名其妙的远虑，当成自己高人一等的智慧。
富贵荣华，从来都是需要从险境之中求取。但很多人就算穷尽一生，都没有遇到可以一搏的机会。我董卓既然身处在风口浪尖，就绝对不会错过摘取到世间最甜美果实的可能。
其实世间的一切，在水落石出前，其实都是没有定论的。任何不可能的成功，大胆去尝试，就未必真的不能成功。
不是吗？”
说罢，董卓不再迟疑，掀开帐帘趋步而出。
明月之下，凉军营地业已被无数的火炬照亮，置身在人群中央，董卓环顾弟弟精挑细选出的精锐骑兵，豪迈油然而生。
他张开双臂，沉声道：“诸位，雒阳就在眼前，汝等可愿意执起手中的矛戟，随我共同去取富贵？！”
“吾等愿意！”
“吾等愿随将军赴汤蹈火！”
火炬挥舞当中，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歇，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毕竟将要去往的地方，是雒阳，是繁华的雒阳，是他们渴求之物堆积如山的雒阳。
“诸君上马，随我出发！”翻身上马的董卓，最后瞥眼帅帐方向。随着他挥鞭而出，数千之众便是紧随着他们的将军，鱼贯涌出军营，朝着东方的雄都奔流而去。
对董卓而言，其实贾诩今日是否前来，又说些什么，他的决策都不会再改变分毫。就算何进身死，又有何妨？就算何进控制四门的亲信，此刻均遭肃清又能怎样？
董卓要的结果，其实只是一个绚烂的绽放罢。他追求的只是个人圆满的结局。
贾诩对董卓的最后善意，所改变的只是他个人的命运——如果今夜他不曾前来，此刻他不会被留在夕阳亭营地，而是被裹挟共赴雒阳，亲眼见证、亲身经历董卓选择的结局。
“原来…他是个疯子呀。”颓然失笑几声，无言以对的贾诩反倒是释然。直到这一刻，他总算是明白，董卓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董卓从无数连姓名都来不及留下的同伴的尸骸里，领悟到的并非是对生存的极度渴求——因为他明白，人总归还是会死，只是早晚罢。
董卓领悟到的真谛，是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死得悄无声息，死得根本无人知晓，你曾经作为人活过！
是以，不知何日开始，董卓追求的已经不只是富贵荣华，不只是延续。
他渴望的是将自己的姓名，深深镌刻进这段历史当中。
他追求的是后世之人，回溯大汉的这段历史时，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开董卓这个名字。
董卓无畏地东行，或许会是兵败身亡的结局。但他的“胜利”，在出发之际，其实已经注定。
千骑奔腾，席卷平原。董卓一马当先，目光中火光冲天的雒阳城，已经渐渐变大。他知道，他距离之际的舞台，已经越来越近。
只是世间万世，总是出人意表，一场意料不到的碰面，在半刻之后不期而遇。
勒马驻足，瞧着横亘路中的数百人，董卓不由发笑，只因当先之人他认识。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切切实实地出现在眼前，对全然只是希冀纵情燃烧的董卓而言，这般变数自然越多越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