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是,自古饯别夕阳亭。
只是又有几人能够料想到,就在杨震慷慨饮鸩的六十五年之后,雒阳城西二十里处的这片净土,再无问君此去几时还的依依不舍与惦念,也不复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诛的痛呼。取而代之的,全然是肃杀的金戈与铁马。
卧雒阳之侧,夜来总多梦寒,今宵的贾诩,仍旧是辗转难眠。某刻,悄然爬起的他,于漆黑之中呆坐片刻,少焉便是裹上厚裘,悄无声息离开营地。
黎明未至的时辰里,置身在诀别之地的他,翘首仰望穹顶。璀璨群星展露出的浩瀚,令迷茫前路的他渐是痴迷其中。借助这无垠宇宙的深邃,贾诩逐渐抛开一切的颠倒梦想,以及沉重的负担。
瞧着瞧着,犹如身居鸟笼的幽闭之感,忽然唤醒血脉深处的恐惧。随着悚然的一颤,身与心均是回归人世间。
等到寒毛退却时,他已经蹲在地上。他伸出的手,尝试去扶起已经被马蹄踩踏,以至压垮的荒草,却终究无能为力。
半晌,有些明悟的他重新站起,自言自语道:“我于天地间,亦不过是草芥罢。随风倾倒,任人践踏,这便是命运。作为百万太仓中的一粟,又何故这般妄自尊大呢?”
“何故妄自尊大呀,贾诩。”
嗟叹中所谓的妄自尊大,并非是小觑董卓,是以未能及时跳船。只是贾诩对原先自己的讥嘲——他竟会自大到以为,因为自己协助董卓至此,就需要承担如今局势的责任。
但现在,他已经走出自己的道德困境,只因他看见的事实是,雒阳城中的贤达们争权夺利,给了董卓实现野心的机会。
乱世之中,道德的基准都在降低,相较城中诸君给予的机会,他所谓的襄助,何足挂齿?
“世若无序,则其罪无人可逃脱,其害无人能幸免…”随口喃语中,贾诩窥见东方忽然闪出的丝丝曙光,嘴角流露出更多讥笑。
驱散远方黑暗的,不是提前数个时辰升起的旭日,只是熊熊烈火罢。
贾诩驻足原地,木然瞩目不夜的雒阳,嘴角维持着微微上翘。半晌,他自嘲笑笑:“我苟且求生、求利,罪莫大焉,我都明白。然汝等玩火之人…呢?”
随着原地转身,背对雒阳,贾诩想到:人要说服自己,果然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呢。这般想着,他目视某处阴影,平静地开口道:“我要见董卓。”
“诺。”原本应当无人的阴影传出的回馈声,当然是张绣,毕竟他奉命时刻“保护”贾诩。
半刻之后,就在董旻完成汇报之时,贾诩也随着张绣踏足董卓的帅帐。瞟眼来人,董卓随意拍拍弟弟的肩膀,吩咐一声:“出去吧。”
待到董旻带着张绣离开,他才将视线投去贾诩,不咸不淡地说:“我很高兴,你能主动来见我,这是否就说明你已经想通,愿意替凉州贡献一份绵薄之智?”
“我只是依约来见证罢。”贾诩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
“哦?”董卓皱了皱眉,试探道:“莫非文和已经知晓,雒阳城中这把大火,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的。”贾诩开门见山地回答说:“雒阳,尘埃落定。”
“哦?”董卓眯起眼睛,露出凝重的表情。
贾诩言语中所指之事,再是明显不过——何进已应其猜测,遭逢不测。然事情当真如此,他费尽心思来道雒阳,究竟是为什么?梦想若真在此刻破灭,他过去付出的所有,又算什么呢?
他不甘心。
“假设我的推断没有谬误,前日来传诏的种勋,应当已经被人策反。何进的本意,或许并非是要董使君退兵。”贾诩静静地注视神色肃然的董卓,心平气和徐徐地述说道:“当日之事,实则是雒阳城中的某人,通过种勋之口,假借大将军的名义,将使君与一众凉州兵禁锢在这夕阳亭中。
这样,他们就能逼迫何进主动求变,进而抓住大将军露出的破绽。”
“你的意思,何进一党就这么一夜倾覆?”耐着性子等贾诩将话说完,董卓尽量压抑上前将其揪住质问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当日你就在场,何故不曾言语提醒?”
“我奉使君之命,只带眼睛,不曾带嘴。”贾诩毫无意义地调侃一句,算是发泄不满。
少焉,他莞尔一笑,改口道:“其实我不言,只是想要给使君,创造出一线的生机。或者说,是胜机。”
胜利的机会,而非生存的机会,贾诩安抚完暴怒边缘的董卓之余,顾左右言他道:“其实,当日我空口无凭指认种勋,使君会信吗?甚至使君就算信以为真,使君又会如何?事态又将如何发展?”
“我会信。”瞟眼贾诩,董卓干脆利落地回答说:“你我虽非一心,但你始终未曾坑害过我。是以,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若你当日揭发,我必扣押种勋,逼问出主使之人,进而点齐兵将直扑雒阳。”
“诚如是,何进当作何思量?”贾诩自问自答道:“在何进的眼里,事情是这样的——董使君扣押其使者,进而擅自发兵。试问,大将军如何才能不起疑心?
假若何进起疑,将军则举目均是敌人。我凉州健儿,就算可以以一敌十,只怕也只有葬身雒阳城下一途罢。”
“或许吧。”董卓不置可否地说:“然今,何进若真是灭亡,又当如何?”
“何进如果真的一败涂地,使君就只剩下两条路。其一是坦途,使君只需屯兵夕阳亭,充耳不闻雒阳事,只等事态明朗效命新主即可。
诚如是,凭着使君麾下的健儿,至少可以换回九卿的宝座。
当然,凭着使君今日之前的举动,使君已经再难被袁氏兄弟中的任何一人信任。是以,他们今日因大局而借支的权柄,待到坐上御座的来日,势必就会收回。
然则无论是袁绍,亦或是袁术,终究是士林或者世家的领袖,他们不敢随意做出鸟尽弓藏这般令人齿冷之事。
甚至将军若能首倡上缴兵权,做个表率,仍旧不失牧养凉州之任——当然,只是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