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北宫,德阳殿。
恢弘的宫殿,陛高两丈,俱文石作坛,又激沼水于殿下。画屋朱梁,玉阶金柱,刻缕作宫掖之好,厕以青翁翠。
这天夜里,刘宏端坐在只属于他的御座上,反复咀嚼着美味的点心,脸上写满欣慰。
眼前足以容纳万人的德阳殿中,是无数的宦官正在配合刘协,排演拜皇太子的全套礼仪。
自日食日回宫开始,刘宏便是下旨加强禁中戒备,继而再未曾离开皇宫半步。
就似现在,剑戟士往来巡查宫中,各殿均有南宫卫士与北宫卫士警戒,宫门则由宫门卫士严守。
与此同时,虎贲、羽林两大郎卫亦值宿禁中,西园校尉则分屯平城、玄武、南掖及两处东门、北门,以备不测。
宫廷、宫城,诸部互不隶属,互为表里,相互制约、监视,将这皇宫守的如铁桶一般。
是以,刘宏乐见何进就范离开,亦不介意大将军狗急跳墙。刘宏所以等待,只因时间站在他的一边,仅此而已。
“今日可曾遣人催促何进?”瞟眼侧下的蹇硕,刘宏随口一问。
他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殿中,眼下宦官扮演的百官已经依次全部踏进宫殿,谒者引导开始引导未满十岁的刘协,一步一步靠近御座,朝他走来。
看着稚嫩孩童愈发清晰的脸蛋,刘宏的心中满是欢喜——真像自己。
“今朝是老奴亲自去问,大将军依旧是推诿说等中军校尉归来。”蹇硕转身回答,依旧拥着错金鲛鳞剑鞘包裹的天子剑的他,时刻维持着警惕。
“袁绍…”刘宏抿抿嘴唇,还想说些什么,一股窒息感没来由席卷。
这扼住咽喉的痛苦,顿时令他面目变得狰狞,浑身布满冷汗。艰难喘息的间隙,刘宏断断续续地说:“蹇…蹇硕,今日…吃…你…?”
“今日的貊炙,是老奴与太宫左丞亲自看他们炙制,并且亲口…”目睹着强撑着坐稳御座的天子扭曲的面目,蹇硕当下心中一凛。
“我…信你,食…没…题。究竟…。”咳嗽几声,想要缓解些许痛苦,却只是枉然。
刘宏当然明白,自己已经中毒。只是他由衷感到诡谲,明明自己已小心提防,如何还能中招?
愈发迷离的眼神,偶然间窥见案上酸梅汤,他木然凝视起碗周围已经融化的冰水。片刻之后,某些灵光在脑海跃动:“难道…”
皇帝的饮食,皆有人试毒,但所试之物通常只限于食物,很少有人会在意只是保持低温凉爽的冰。
“冰?”蹇硕瞪大眼睛,不解天子的意思,“老奴这就去请太医令…”
“不用…没必要,或许就是他…”刘宏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咬着牙发出诡异而微弱的笑声。
刘宏犹爱握冰纳凉,是以无论皇宫,还是西园,他的地窖里都储满冬日之冰。
他其实已经生出提防,是以连张奉呈来的汤药都未曾去喝。不曾想,他们竟然利用他喜欢把玩冰块的癖好,对冰块下毒——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想,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证实。
“我…没想到…他也……”眼泪盈出,只是不知是因窒息的痛苦,还是其他。
这一刻,刘宏才真正意识到,他确实不适合做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的昏庸,而是他没有做孤家寡人的准备。
“蹇硕…不要慌。替朕拟遗诏,朕要…立皇子辩…太子。然后…送皇子协…去嘉德殿。”
愈发微弱的声音里,刘宏还是抗争着不露出动静,殿中的排演依旧井然有序进行:“我还…拟密诏…董卓。我要…他进雒阳,清新君之侧…杀何进、张…”
呼吸的困难,不曾影响意识的顺畅,刘宏明白再立刘协,意味着送他去死。
他现在只能期待母亲,以及母亲家族在这些年积攒的能量,可以庇护刘协一阵,直至董卓挥军如雒。
当然,刘宏不曾期待董卓做个忠臣,他只是想用繁华的雒阳诱出董卓的野心,好替他完成复仇。
“这…陛下,不可。”
“咳咳…我知…你…忧。”刘宏说话已经愈发吃力,“然…他杀何进,做权臣…他能用谁?党…能坐视…他…吗?”
“但,但大将军一死,党人可就…”蹇硕瞄见已经走进的刘协,不知是否该说下去。
何进好歹是皇子辩的亲舅,他活着,虽然刘协很可能死于非命,只是这天下好赖还是姓刘。
然而何进当真死去,谁主大地沉浮就孰难预料。
“只…党人…窃国,协儿…保命,他们要…彰…仁…仁德。朕,现在…不是天子,不…想祖宗基业…保,我只是个父亲,我只希望…爱的女人的孩子,好好活着。”
刘宏努力睁开眼睛,想要最后看一眼久久未曾见面的儿子,他努力让狰狞的面孔变得慈祥些,“我…没有保住你的母亲…但我,至少…至少要给你…选一条路,活下去的路。协儿,要活下去……”
重逢,诀别。深情的话语,耗费尽刘宏最后一丝精力,意志终究是屈服现实。
眼前模糊一片,他不在抗拒,眼皮换换耸拉,只剩下意识还在活动:其实,朕还是对得起祖宗基业吧?但愿刘焉、刘虞能够以幽、益为根基,中兴大汉。
朕真的困乏了,其实很多时候朕在想,窦武当初选的是其他人,朕会度过怎样的一生?
朕或许会混迹市井,期待着找到自己爱的,并且也爱自己的女人,却最终只能凑合着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所以,窦武啊,朕真的感激你。感激你不是因为你让朕当这皇帝,而是因为你给朕的机遇,朕才能遇见……
意识的终点,两个相似女子浮现脑海,刘宏恍然记起来,西园之内还有一个期待着他归去的人。
已经闭上眼睛的他,露出惨然的笑容,没想到日食之日的一别,竟然是永远。
“蹇硕,快通知杜清裕,跑,快跑!何玖不会饶恕她,要她换百姓的衣物,跑出西园,跑出雒阳,越远越好!”
最后的遗言,刘宏已经说不出,意识散去的前一刻,这位帝王的心中塞满歉意。
中平六年,四月,丙辰。
汉天子刘宏,逝世在雒阳北宫德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