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叹息之余,已经而立之年的曹操勒马原地。
环顾周遭,曾经玩耍嬉闹度过无数荒唐岁月土地,全然是满目疮痍,这令他原本刚毅的面容也变得沧桑不少。
半晌,他回顾荀彧,马鞭遥指雒阳轻叹一声:“陛下这几日的诏书,只怕当真以为他的权柄是上天所赐吧。先增田税,再令各州收集上好木料、石材送去雒阳。
呵呵,只怕他的宫殿修筑完毕之日,就是黄巾再度席卷而来之时。”
“陛下聪慧,然始终无人教导他何为天子之王道。是故时至今日,他仍旧是当年的他,看似长大,却从未长大。”顺着曹操马鞭西顾,荀彧喟然一叹,紧跟着又是几声无奈的轻笑:“在陛下的眼里,治国不过是操弄权术罢,却未曾料想事情正在起的变化。”
收回缥缈的目光,他凝眸曹操,继续道:“荀氏立足士林,凭的是什么,孟德想来非常清楚。就算是天子卖官鬻爵数载的今日,天下官吏与荀氏联系密切者,仍旧不在少数。
但孟德是否知道,他们近来都在想些什么?”
“哦?”荀彧不会无的放矢,是以曹操眯起眼睛,捏着下巴沉吟道:“总不能是在思考是否支持王芬吧?”
几日前,周旌造访曹氏在谯县郊外的庄园,带来曹操年少时的友人许攸的亲笔信。信中除却寒暄之外,核心内容就是冀州刺史王芬欲行废立之事,希望曹操届时响应。
“他们没像许攸这般利令智昏,他们不过想效仿你罢。当然,他们与你其实不同,他们托病辞官不是为划清什么界限,只是单纯的不想做坏官,却也当不起好官。”
荀彧说话时,眼神沿着曹操有些弯曲的背脊,缓缓朝上。
他从正当壮年的曹操的青丝间,已经能够寻觅出不少白发。
过去数月里,两人共事济南国,先是联手整顿阳奉阴违的恶吏,进而瓦解抱团取暖的地方豪强,时不时也要亲自率部镇压复燃的蛾贼余孽。
夙夜忧叹的两人,甚至未曾睡好哪怕一觉。
好在天子的施恩,引发何进的忌惮。因雒阳权谋的撕扯,不得不回归田野的他们,终于无需再劳神费心于无数案牍,也终于可以是好好地休憩一段时日。
“也是,想要当个清明的官,就必须要耗费几辈的积蓄…呵呵,我们的这个国呀,当真是有趣的很呐。”感慨中夹杂几声讽笑,曹操翻身下马漫步走去树荫,“我呀,嘴里总说些痛恨、厌恶浊流出身的话。
然而呢?设若没有祖父在宦官中的影响,我有几条命去借张让、蹇硕之势养自己之望?
还有父亲,如果不是他同流合污,积攒下这诺大的家产。我又怎么去干干净净地当个爱民的好官?又如何敢公然拂逆天子之……”
慨叹戛然而止,曹操微微眯了眯眼睛,竖耳四顾。
业已悄然下马的荀彧也用手示意左边荒田,待到获得曹操颔首确认,两人心中便是了然:果然他也听到呼救——就在两人刚刚直抒胸臆,发泄淤积在胸腔的负面情绪时,耳畔忽然捕捉到犹如梦呓般的轻声呼唤。
“听声应当是位女子,声音虽缺水而干涩,但难掩其本身的婉约。”年少时代,荒唐事没少干的曹操拨开半人高荒草之余,嘴也没闲着。
当然,他这些无用的废话,单纯是用来安抚自己焦躁的心罢。
好在他与荀彧半刻的搜寻非是无用功,当两人在某个草堆中寻见呼救女子时,昏迷的她气息虽是若有若无,却终究还活着。
“狩猎几日,总算今日有些收获,难得。”曹操半跪将昏迷女子扶起,随口调侃一句,须臾他单手解开水袋。
停停顿顿地将清水缓缓送进女子嘴里,曹操打量上几眼道:“只看衣着,应当是某个倒霉豪强家蓄养的歌姬逃难谯县。万幸还未沾染瘟疫,只是精疲力尽罢。”
即便明白曹操的玩笑不带恶意,荀彧还是忍不住开口:“孟德,她是人,活生生的人,独一无二的人。不是猎物。”
当然说话之时,蹲下的他不忘取出胡饼撕成小块,递给曹操。
“人?现在这世道,想要做人,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文若。”曹操将胡饼喂给女子之余,也用清水将她脸上的淤泥洗净。看着她苍白失去色彩的容颜,看着她藏在不整衣衫下的累累伤痕,他的心中顿生不少怜悯。
少焉,曹操单手解下自己的披风,他将女子包裹起来,进而扭头凝视荀彧说:“只想活下去,这样的执念已经驱使无数人沦为野兽。
我多想去拯救他们,我多想结束眼前的混乱。
但…结果呢?
结果是我必须陪着一群禽兽,玩着这愚蠢的权谋把戏。
结果是我必须托病辞官,抛弃济南国无数信任我的百姓。结果是我要蛰伏等待同流合污的父亲,给我创造再起的机会。
文若啊,这样的世道里,连我曹操都不敢说自己是个人啊。
你说,我曹操究竟该怎么办。”
一番本该激扬的文字,曹操却用一种沉重的语气道出。作为听众的荀彧,带着几分愧疚与期待,视线迎上曹操。
他一字一句回答道:“孟德,你不知道如何,你就不会问。”
他的愧疚,是对纵然昏迷却依旧保持惊恐的女子,以及她所代表的百姓的;而他的期待,则是在期待曹操将要说出的话。
当两人眼神交汇时,荀彧真挚的声音响起:“我想听,我想知道你的心里话,孟德。”
“心里话?好吧。”年少时重金购置的宝弓,曹操毫不在意随手丢弃在荒野。
他背起昏迷女子缓缓站起,肃然道:“仲尼之世,王国为君。齐桓称霸,赖有管仲。荀彧,荀文若,我要你做我的管仲,你可愿意否?”
荀彧撑膝站起,看着曹操不算伟岸的背影问道:“征西将军,需要管仲吗?”
他需要曹操亲口说出志向。
“征西,不能安国家。为将,难以救万民。”背负女子的曹操,屹立在荒草丛生中,他的脸上激昂中带着悲怆,不屈与坚毅下透着哀求:“现如今,汉室之衰败,恐是难以阻挡。
将来某一日,袁本初、袁公路这对意图染指九鼎的兄弟,必然会亲手撕毁看似牢不可破的盟约,挑起属于他们的逐鹿争霸。
届时我曹操会赌上身价与性命,去博取几乎看不到的机会。
三十而立志,我的一腔抱负,已经不愿再看其他人的脸色。
我要用我的双手去亲自开创属于我的太平盛世!
文若,我需要你。
文若,留下来吧,帮我。”
“孟德,你与他们,会有不同吗?”
曹操的野心,荀彧毫不意外,更不抵触。此刻之所问,才是他犹疑的关键——曹操,究竟与他口中的禽兽,又有多少区别呢?
荀彧看不清,是以他想听听曹操自己的回答。
“没有什么不同,我只是多一份,怜悯。仅此而已。”回眸瞧一眼肩头憔悴的女子,曹操平淡地说:“救世,太远,太长。万里之行,就从救下她开始吧。”
“等她苏醒,若她已无家人可依,且不抵触为妾…”视线越过女子惨白的面庞,停留在荀彧平静的脸上,他的声音渐渐拔高朗声道:“我会照顾好她,一辈子照顾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