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星汉灿烂
作者:悠悠青荇      更新:2019-11-06 04:53      字数:2502

中平二年,三月。

以北宫伯玉为首的诸族联军,在经过十余日的修整之后,骤然集结十万步骑前出,长驱直直逼向咸阳城。

几乎是相同时间,厉兵秣马的皇甫嵩,亦是率领汉军主力进驻长安。

关乎西北宁定的决战,似乎就要一触即发。

然而随后的进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其后的几个月里,犬牙交错的双方各自尝试填平战线,却始终没有人率先摆出战略决战的姿态。

糜烂的关中,就似无底的深渊般,不断吞噬帝国的钱粮。

雒阳皇帝对皇甫嵩的信赖与期待,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化作怀疑。

这般状况之下,瞅准时机的赵忠不断在刘宏面前,疯狂地给皇甫嵩上眼药。而在他的攻讦下,刘宏最终将失去圣眷的皇甫嵩免职削户,取其代之的则是公卿公议举荐的司空张温。

以车骑将军职,总揽关中一切军务。张温初至前线,便立即采纳孙坚的建议,全盘推翻皇甫嵩制定的战略。

一改凭借皇陵地势之利严防死守的消极战术,张温亲率步骑十数万进驻美阳,充当起皇陵的屏障。

在汉军骤然前出的刺激下,正在经略侧翼的北宫伯玉,迅速予以回应。他在数日时间之内,纠集诸部兵马总计十万进抵美阳城外。

于是乎,数十万规模的空前会战,终于在迟到数月之后,拉开帷幕。

随后的十日里,张温统帅的汉军与北宫伯玉指挥的诸族联军,连续激战六场。新任车骑将军的雄心壮志,也在屡屡损兵折将之下,消磨殆尽。

张温赫然惊觉,数量稀少的北军校士,根本未曾实现孙坚口中的定音之用。在几次会战中,这些所谓的精锐通常被淹没在茫茫人群里,随即便与寻常郡兵无二,全然被叛军骑兵逐步蚕食,以至溃不成军。

不懂兵事的张温,只能知其然。然身先士卒的孙坚,于此刻总算体会到皇甫嵩的良苦用心——失去大批菁英的低阶军官之后,汉军已经无法如臂使指。

这些细微的变化,在中原清剿黄巾的治安战中,很难看出端倪。但西北平原的大会战,却会无限放大这种劣势。

皇甫嵩知己知彼,未战已明,是以才会摆出保守的姿态。自作聪明的孙坚,此刻悔之晚矣。

野战的连番失利,导致失败的阴影渐是笼盖汉军。张温眼见军心不可用,于是留下刚刚修整完毕的破虏将军董卓、右扶风鲍鸿死守美阳,自己则率领平叛主力暂时缩回咸阳。

他既是要舔舐伤口恢复士气,也是准备重新捡起皇甫嵩构筑的皇陵防线。

十一月的夜晚,凛冽的寒风刺入骨髓。

漫步在美阳城墙上,贾诩和甄琰时时引来兵士的瞩目,只因他们太过奇怪——一个是戴着诡异的面具,另一个则套着显然宽大的甲胄。

贾诩双手撑在女墙上,仰望漫天的繁星,不禁感慨道:“瞧,关中的星空,多么俊美。中原怕是远远不及。”

“其实河北的夜空,也是非常美丽的。”甄琰靠在他的身边,声音里透着淡淡的乡愁。

“也许吧。”低眉凝视甄琰近来愈发惆怅的面容,贾诩莞尔一笑,“月亮也好,星辰也罢,总归是故乡的明亮些。阿琰,是在想家吧?”

甄琰听到略是一怔,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

倒退一步,她抬起下巴看着贾诩,异常认真地说:“我在这里,会很想念宓儿。可我如果回到冀州,回到无极,会更加想念你。

你说,你只要看见我,一日的疲劳烦忧,就都能消散。其实我也一样,我只想呆在能看见你的地方,一直呆下去,就会非常满足。”

“谢谢。”

贾诩的声音平淡亦如白开水,但在面具之下,是绽放的浅浅笑容:“每每仰观天象,总觉得我于天地,不过沧海一粟。这须臾人生,似乎也无甚意义。直到…”

他的眼神凝在甄琰的脸上,细声细气地说:“直到遇见你。一年前,能与你重逢,真好。”

一年之前,在他最是迷茫的时候,他找到他的人生意义。

他因她而哭,他也为她而笑,他的喜怒有了容身之处。

哪怕那一日之后,他的身与心就再没有一刻可以放松。但这份归属感,已经让一切的付出,都变得值得。

“说…说来,文和是怎么猜出崔烈又会建议抛弃凉州的?”贾诩猝不及防的告白,令甄琰只觉脸有些涨红,是以她急忙转移话题说:“又是怎么断定朝廷不会同意他的想法?”

年初时,甄琰本就应该返回河北,但她以与朝廷商议粮食输送为由,说服家族留在长安。

通过甄氏商行天下的底蕴,她将大批粮食平价出售给朝廷,换来大司农曹嵩的青睐,进而借助官府渠道的掩护,构筑出一条连通雒阳与长安的私人情报通道。

贾诩只是会心一笑,权当是不曾发觉少女躲闪的眼神。

任由着甄琰转移话题,他回答说:“所谓谋士,其实就是提炼以知情报里的重要信息,分析人与事。

阿琰应当记得年初时,董将军何以大动肝火吗?不就是从何进信中获悉崔烈提出放弃凉州吗?

最近几月,甄雍送回的酒肆情报屡屡提及崔烈欲输财谋取官位。似他这般极重功利之辈,在看到皇甫嵩因耗费钱粮无算却徒劳无功,最终遭到罢黜之际,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自然是旧事重提,他要借此事向天子,亦是向天下昭示他的先见之明,进而证明他的司空不单是用五百万钱换回。

只是崔烈未曾想明白一处关键,这就是陛下的意图。

以前我也与他一样,只将陛下视作是享乐的昏庸之主。然当我看完阿琰费劲心思收集来的,自建宁以来的各种大事件,才终于笃定陛下虽因出身缘故确是昏君,但并非是个庸人。

他翦窦武亲理朝政,锢党人总览权威,刻石经扶植寒门。这一桩桩一件件,足以证明天子虽沉溺享受,却也装着一颗留名青史之心。

傅燮正是看清天子的这一特质,故意点出高祖、世宗之奋斗,警告天子勿要丢弃祖宗之地,以免背负千古之骂名。”

长篇大论一番,享受甄琰崇拜目光,贾诩忽然生出调侃的心思,由是一本正经道:“说起来,朝堂论道,阿琰居然能一字不漏获取,这可比我要厉害太多呢。”

“不…”甄琰慌忙摇头,她道:“这些,整个雒阳酒肆都是传遍,不是什么机密。”

贾诩没有隐瞒他与董卓的事,这才促使甄琰公器私用,利用家族的力量构筑出情报网络。她希望能够帮上贾诩的忙,却并不希望被视作心机深沉的女人。

“原来如此,傅议郎真是煞费苦…”声音戛然而止,在甄琰疑惑的目光里,贾诩呆呆地看着星空,仿佛是要看穿天际。

片刻之后,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女墙之上,好似放弃般地将双眼紧闭,“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