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回远山芙蓉何凋零上
开阳山庄里忽然死一般沉寂,众人一时之见都目瞪口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杜文秀脑袋里一阵空白,问向杨味轩:“掌谷令,教主刚才……刚才说什么?”杨味轩怔怔回过头来,木然道:“教主……教主说要辞去教主一职……我们……”
曾素懿登时脸色铁青,秀眉颦蹙,泪水汪在眼眶里,嗔道:“北殷!你说的什么浑话!你……”楚征南看得出李北殷情绪低落,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站起来说话,忙将曾素懿拦住,低沉道:“听教主把话说完。”
李北殷眼神失落的看向众人,暗暗叹气,旋即抿起嘴来说道:“诸位,左掌教和我娘刚才分析的很对。麒麟教一旦出事,各地义军必然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如何能成事,所以本教四使五法、分坛坛主,一个都不可以去,教主更是如此;但如果本教答应北宗的事情没做到,会被江湖人耻笑不说,我心里也会倍感不安。所以……所以两全之策就是,我辞去本教教主一职,毕竟是我个人答应尚方含丹去北海屠龙,与麒麟教其他密使护法、分坛坛主,并无关联,尚方含丹也会再难向麒麟教下手。”
杜文秀登时惊怒,大骂道:“教主!你……你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开始学老杜放屁了?!你不做教主,麒麟教谁来做教主!谁做老子都不服!”端木赐忙喝道:“老杜!不得对教主无礼!”杜文秀一个大男人急的眼泪汪汪,嗔道:“我不管!教主就是老杜脑袋劈了!我也不服别人!”杨味轩一阵皱眉,喝道:“老杜!冷静些!”
水银鲤在一侧沉默许久,一直没有发声,幽幽离去,并不与众人争执。令狐小妹也是眼泪汪汪的走上前去,望着李北殷拉着他衣袖不住的摇晃。
李北殷听着心烦意乱,强压心中郁闷,朗声道:“诸位!”此言一出,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李北殷脸色铁青,缓缓睁眼,叹道:“诸位抬举北殷,北殷都记在心里,不知该如何报答。我这段日子奔走于各线之间虽然稍有成绩,但始终略感力有不逮。这件事事关重大,哪哒精髓露、十二派安危、太尉宴席根本就是一件事,北海非去不可!但是教不可一日无主,一旦……一旦诸位都折在北海,麒麟教怎么办!我们麒麟教教义是驱逐吐蕃蕃僧,对抗朝廷暴政,这件才是我教第一大要义。可我已经决定亲自前往北海。”
众人一阵惊乱,纷纷齐声道:“教主!你在好好想想!就算是去北海,我们大伙儿也一定和教主共进退!”
李北殷从怀里掏出黑金龙首,高举在手,脸色铁青,冷声道:“黑金盘龙首在此,见此令如见大穆明尊!”
众人纷纷拜服半跪,低头看地,齐声高呼道:“恭迎大穆明尊、教主。”
李北殷见众人终是不在闹腾,心烦意乱的叹气道:“北殷何尝不想和诸位兄弟共同进退。但是北殷越发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要以大局为重。我在此下令,天方麒麟教除本人之外,任何人不得踏入北海附近半步!”
众人跪在地上一阵沉默,纷纷闭目幽叹。李北殷继续叹道:“教不可一日无主,我既然离去,本教教主一职暂由光明左掌教楚征南负责。其余人马唯光明左掌教楚征南马首是瞻,任何人违抗其命如同侮辱教主,处以叛教极刑。”
众人看着李北殷脸色铁青,无人再敢出言,纷纷对视一眼,唉声叹气,但教主手中黑金盘龙首乃是教中绝对权力之所在,无人可以违抗。李北殷脸色紧绷的走下台去,将龙首交到曾素懿手中,紧紧攥着曾素懿一双冰凉的小手,叹道:“娘,孩儿也不想,但是孩儿该学着长大了,有些事学着自己做主自己面对,欠下的恩情和债要学着自己去还,不能再拖累大家跟着我东奔西跑。”曾素懿紧绷着脸忍着眼泪,却还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他身上,李北殷叹气笑道:“都做什么,非要逼着我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这么严肃。快站起来。”
众人听着李北殷语气缓和,这才缓缓站起,还是一脸的无奈。楚征南走来叹道:“教主,你的心情楚某非常理解,但是教主一职无光是楚某,教中任何一个兄弟都无法接受旁人来做教主,何况换教主一事,事关本教社稷安危,还望教主三思。”
李北殷将黑金龙首收起,负手而立,淡淡道:“左掌教不必多说了,北殷去意已决,此事事关本教安危,任何人不得有违。”楚征南点点头,抚须说道:“教主,本教历来无临阵换主习惯,此事事关重大……”
李北殷面露难色,转过身来握着楚征南的手叹道:“楚叔叔,你不用这般劝我,你见多识广,学识渊博,也该知道北海那条龙的厉害。此行实在是……恕我直言,我真的怕此番没命回来。一旦如此,教中可该如何?”
楚征南一阵沉默,面露忧色,一阵沉思,随即说道:“教主,你看这样如何。教主不在,楚某可以暂代教主处理教中事务,将大伙先安置在长安太尉府左右。等待教主安然归来,再行教中职权,如何?”众人闻言纷纷围了过来,一阵期盼。李北殷思索再三,眉头紧锁,不肯吐露一字。
水银鲤捧着一方纤长的黑玉木盒,款款走来,半跪在地,将盒子高举,柔声道:“教主,这盒子里装着的是本教三大至宝之一的‘海中之皇’,还请教主将其带到北海。”李北殷并不伸手接盒,而是轻柔将其扶起,柔声道:“水姐姐实在灵慧,我还正想向水姐姐借来这件宝器。此番各派会武屠龙,确是需要一把神兵。”
水银鲤眼眸含泪,将盒子缓缓放入李北殷怀里,柔声道:“教主,请你就以楚哥所言吧,我们都在长安等你平安归来。如何?”众人一齐拜服在地,齐声道:“属下恭候教主圣驾归来。”
李北殷将盒子抱在怀里,一阵惆怅,想来自己这一招却是太狠,惹得众人和生离死别一般怅然。可如果不这么做,其他护法密使定要跟着他一同赴险,拦都拦不住。他长长出气舒胸,旋即淡淡道:“好吧,就以各位所言。”
众人这才纷纷站起,曾素懿泪眼婆娑的走到李北殷身侧,抱着他一条胳膊不住啼哭,低声道:“好好地偏要去什么北海屠龙,那是人做的是吗?你要是折在那里,娘怎么活啊。”李北殷替她擦了擦眼泪,叹道:“娘,我现在开始理解你说的话了,有些债一旦欠给别人,就很难再还。”他把盒子紧紧夹在臂弯里,拉着曾素懿走出后殿,向后花园走去。
李北殷挽着曾素懿的胳膊在长廊长廊里穿梭,不断的把尚方含丹那日说给他听的话道来,说到他娘北殷弱的时候,时时语塞,幽叹不止。曾素懿心里一片温软,柔声道:“这丫头虽然心机颇深,但也是个感性之人,她所说的娘从不知道。”旋即她幽叹道:“北殷,你娘和你爹说到底,也是因为黄龙神刀和九襄道典而死的,如果这两样东西落到你手上,你会怎么做。”李北殷将黑玉长盒放在一侧,扶着曾素懿座下,旋即负手而立,淡淡道:“我会把这两件东西彻底毁了,渣都不剩。娘,我曾想过,神功也好,神兵也好,落在心怀坦荡的正义之士手上,自然是造福万民。但一旦落在心怀叵测,狼子野心的人手上,造成的危害更大。”
曾素懿柔柔一笑,叹道:“孩子,如果人人都像你这般想,那这个社会也就没法存在了。”李北殷微微一怔,问道:“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曾素懿点点头,说道:“北殷,你在北宗多年,一定读过老子的《道德经》,书中常常教导人们要除情去欲,教导统治者清静无为,但一个社会如何能像书中所写的一般安宁祥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端,有**的地方就有恩仇。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都是如此。”
她将李北殷缓缓拉在身边座下,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娘与你说过,你亲娘是蒙古人。”李北殷点点头,叹道:“娘说过的,我当然记得。”曾素懿叹道:“你娘是蒙古人,她在中土备受歧视和欺压,但也是历史原因所造成的。本朝初立,蒙古铁骑不断入侵,朝廷几度下令驱逐蒙人,保护自己的土地和家乡,这没有错,一点都没有。如果没有中土人奋起反抗,哪里有我们现在安宁祥和的日子。”
李北殷微声道:“娘,你是想要我……”
曾素懿点点头,摸了摸他头顶的柔发,低语道:“黄龙刀的历史,娘也不太了解,但娘知道黄龙神刀、北震神剑,本是用来保护中土不受外族侵犯打造的神兵,它们最终的归宿应该是断在战场上,为国捐躯,才算是死得其所。现在中土遭吐蕃侵压,百姓的日子水深火热,我们麒麟教的教义是驱逐番邦。娘希望你若是得到龙刀,把它用在正途上,让它为我们麒麟教,为这个国家,也为这个民族,贡献它本该贡献的力量。你说呢。”
李北殷一阵失神,旋即在曾素懿光滑如玉的脸颊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娘说的极是,北殷一定照办。”曾素懿脸颊一红,眼含清泪,低声道:“多大的孩子,还偷偷亲娘。娘……娘知道自己不该自私,把你留在身边,可你离开一天,娘就会忍不住想你,娘一生孤苦,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答应娘,不论宰不宰的掉海里那畜生,都要给娘安安全全的回来,一根头发都不许少,娘会心疼的。”
李北殷眼眶一热,鼻子一酸,把头靠在曾素懿肩上,母子二人一声不吭的看向远处,幽幽静思。
夜里,李北殷在水银鲤的指导下不断在院中挥舞海皇神弩。
神弩以南海千年神木为身,成枫红色,弓弩上嵌入三尊六十四卦罗盘,包罗万象,测定天下万物,传说是以龙筋为弦,坚韧无匹,又兼具强烈反弹神效。这神弩异常沉重,且没有弩箭,只得以人体凝华的真气化箭,极难驾驭。李北殷虽身负北海擒龙功,但一时间也难以和这把神弩合二为一。
李北殷握着神弩,感到身上一阵被其上金红色的光芒所包裹,温暖泰然,背脊一股热流,如同浩然正气,他将脊背挺的笔直,万丈神芒包裹着他一身白袍。
水银鲤在一旁款款而来,指着射弩柔声笑道:“教主,神弩上的三大罗盘以卦象分金,一分方位,二分走势,三分预判。这神弩自段教主交由我保管后,再没出过世,想要驾驭它,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可求快。”
李北殷点点头,头上早已累出的汗珠,他将神弩缓缓放入盒中封好,与水银鲤坐在院中一边饮茶一边谈论。李北殷忽的问道:“龙鲤使,海皇神弩既然是本教至宝之一,为何当日十二派围攻曲靖的时候,不拿出来御敌呢。反而要将它无限期的封禁。”
水银鲤微微幽叹,抚摸着黑玉长盒,淡淡道:“教主,你可有听过官扶瓴和楚哥的事?”李北殷点点头,说道:“我曾听不同的人讲过,早年六冥师太与沈真人讲起时,都是站在正道的角度上说麒麟教不好;但娘和婶婶对我讲时,我又被楚叔叔和官扶瓴之间的感情所动容。但那都是很之前的事了,何况杀官扶瓴的是人,神弩不过是一把工具罢了。”
水银鲤点点头,一声幽叹,继而说道:“教主,你说的对,杀她的是人,还有偏见,与神弩并无关联。教主,你还年轻,不会懂得这种痛苦,当年官扶瓴死的时候,楚哥抱着无双守雌剑在凤仪宫房檐上坐了整整七天七夜,一声不吭,一滴泪都不肯流。段教主虽然把神弩传给我,但我当时没有本事驾驭它,都是楚哥在用。自从官扶瓴死后,楚哥再也没看过这神弩一眼,我知道他心里在恨,他或许恨得不是神弩,也或许不是文卿真人,但终究会睹物思人。我能做的不多,无双守雌剑是楚哥的命,我不能强迫他把剑放下,把一切都放下,我能做的只有把这把神弩封起来。”
李北殷黯然一叹,说道:“原来这把神弩上,有这么多故事。”旋即他笑道:“水姐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都很爱慕左掌教。”水银鲤闻言一阵脸红,一阵沉默,随即点点头,低头道:“教主,我和楚哥二十年前相识,见到他那一刻,我就……但我知道,楚哥心里爱着的人不是我,官扶瓴死了以后,楚哥也没对我……我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向我说亲的人很多,我都一一婉拒。我顶着所有人的眼光,一直默默陪在他身边。我也有爹娘,他们一直盼着我出嫁,但他们走的时候,我还是心里放不下楚哥,以致于他们带着遗憾离世。许多亲朋都对我不满,我心里愧疚,但我不后悔。我爱上楚哥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做好了一切准备。只是,我想好了一切,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李北殷鼻子一酸,抬头看天,叹道:“你有和楚掌教说过这些事吗?”水银鲤月目含泪,笑道:“二十年了,楚哥是何等聪慧之人,即使我不说,他如何会不知道。这段思念也许早就该放下,但楚哥心里放不下官扶瓴,我放不下对他的思念,就这般一直拖到,拖到现在。”
水银鲤幽幽起身,接着说道:“教主,我是不是很蠢。我等了他二十年,也没等来一句话,还愿意继续再等下去。现在,楚哥的生命里又走进了贝碧青,我知道,我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了。我对他们只有祝福,没有其他,只要楚哥能高兴起来,比什么都重要。”
李北殷一阵失神,站起身来叹道:“水姐姐,你这么对自己,我们大家都很心疼你。”水银鲤淡淡苦笑道:“其实何止是我,楚哥才华出众,英俊有担当,天山派的何天姿,未尝不是为了楚哥一生未嫁。我们两人都盼着对方能放下,得到幸福。但又偏偏都放不下。”李北殷负手而立,一阵幽叹。
两人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咳嗽声,定睛看去,楚征南已经不知何时站了许久,背上背着一方锦盒,手中提着两壶酒。水银鲤一阵心惊,脸上烧红一片,忍着泪水,低声道:“教主,楚哥一定找你有事要谈,我把神弩抱走了,给它擦拭擦拭。”
李北殷有些尬然的点点头,看着水银鲤颤抖的抱起长盒,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