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乱世重逢相扶将 下
作者:邱处机      更新:2019-10-18 05:50      字数:6321

第28回乱世重逢相扶将下

李北殷坐定后用手将她满身泥浆拨开,露出她脏兮兮的脸膛,说道:“你怎么这么傻!”澹台仪面容掩藏在泥浆当中,看不出表情,摇头柔声道:“咳…咳…小官人,金顶剑还在不在……”李北殷见她腰间悬挂的剑鞘已然脱落,但金顶剑仍被她牢牢束在腰间,直在她如玉的长腿上划出一道深刻剑痕。李北殷点点头道:“还在,还在,你要不要紧。”澹台仪摇摇头,道:“没事,没事……”说罢却倾倒李北殷身前,李北殷搂着她向背后看去,却见一根触目惊心的尖石入刀般插进她背心当中,李北殷将尖石从她背部拉出,忙点住她身上三处穴远处道止血,将体内残存的几缕真气灌入她体内。过了半晌,澹台仪已然昏迷不醒,李北殷便抱着她向远处一处村落走去。

天灾无情,非人力可抗拒,原本祥和宁静的村落在泥石流的冲击下已经淹没殆尽,村民的尸体都被裹在泥浆当中寻不到踪影,整片村落竟然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李北殷抱着昏迷不醒的澹台仪走在泥浆当中,仰天道:“原来人终极一生追求的一切,在命运面前都是一场空,任你修为再高又能如何,死后不过是黄泥裹身,一抔尘灰。”

他旋即想到六冥师太与石毓英,心道:“石姑娘离开的早,人又生的机灵,应该不会有事吧?六冥师太轻功当世绝顶,也愿她吉人天相。”李北殷已是全身剧痛欲裂,挺着一口气在破落的村落里游荡,终于寻到一家未被泥流冲毁的村宅,便走了去。

他将澹台仪放在地上,在屋里柜中翻出一件长袍,见屋内水缸尚且有清水,随即低声在澹台仪耳边说道:“澹台姑娘,得罪了。”随即他抽出怀中被泥浆裹尽的白绢,蒙在眼上,摩挲着将澹台仪身上的长衣一件件解去,舀起清水用手帮她清洗后背上的伤口,她身子虽被泥浆裹着,但清水化去露出光嫩如玉的肌肤,触之如温凉美玉,令人一阵心神荡漾。遭逢大劫后的片刻温馨令李北殷眼眶一热,低声道:“我这只剩半条命的人,哪里值得你这般对我好,你念着我十年初心不改,如今又同我共经生死……”说罢他眼眶一热,低声呜咽起来。

沉痛间一只泥糊糊的小手举起,在他脸颊上摩挲着,低声道:“小官人……你还和十年前一样…是个爱哭鬼。”李北殷惊喜道:“澹台,你醒了就好。”李北殷生怕她背后伤口感染恶化,用炼阳手将水缸中的水加热,轻轻用手将她背上伤口中的碎石拔出,疼的她娇憨连连。随即李北殷摩挲着将她身上衣着褪去,将她柔软的身子裹在干净衣服当中,放在床上,低声道:“你休息一阵吧,我已经用内力替你止血,清洗了伤口。”说罢起身欲走,却被一只泥糊糊的小手拉住右手,澹台仪微声道:“别走。”李北殷闻言,却半步都走不开了,低下身子,抚摸她头顶脏兮兮的长发,道:“我当然不走,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他轻轻拍打着她肩部,哄她入睡。

澹台仪全身再无一丝力气,却久久不肯睡去,呢喃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再没人陪我去看云海日出,我以为……”李北殷听着这话,只觉得五内欲哭,酸酸楚楚,心道:“原来她这般思念,竟都是为了儿时的一句承诺,这故事老生常谈,可落在谁身上不是一种感动呢。”

他将澹台仪哄睡之后,走到水缸前拿起盆来,将自己周身的泥浆洗尽,随即舀了一盆清水,替她擦洗脸庞与手臂,漏出一张如玉如英的容颜,玉人沉睡,一抹清泪却顺着眼角滑落。

一日大战之后,又遭逢天灾,李北殷靠在床边昏昏睡去。待他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午时,云滇山间阴云消散,一缕阳光顺着窗缝照射进来,李北殷昏昏坐起,却见自己竟躺在床上,澹台仪竟不知所踪,他有些慌张的四下看去,却见金顶剑尚在木桌上端放,微微宽心,若是澹台仪离去,她不会不带走峨眉至宝金顶剑。

他站起身来,从水缸舀出清水沐浴全身,随即从柜中找出一件粗布白衣,将方金冠洗涤干净后束在头上,虽无段明发那件黑金古袍般英武神气,却也活像个入朝觐见的文官。

李北殷走出门去,四下望去一片荒芜,泥石流过后只剩漫山遍野的巨石和泥浆,竟无一个活口,他顿感悲凉凄厉,连连叹气,仿佛一切都从身边溜走,什么都留不下。他忽闻远端泥浆溅起的声音,定眼看去,却见一个村妇打扮的女子怀中抱着一方大盆走来,但那女子生的实在太美,破衣烂衫反倒衬得她不可方物,白手黑发,精致错落,如玉像一般从远端走来,四周荒芜似是被她柔柔挪移的步伐带起了生机,似是天灾末日中从天边走来的希望。

澹台仪见李北殷清沐而立,金冠飘带,柔柔笑道:“原来你不是驼子,也不是丑八怪。”李北殷盯着唯一的伴侣,不禁失神,笑道:“你生的这般美,无论怎么打扮都掩盖不住。”澹台仪低头浅笑,玉脸微红,说道:“小官人你这般油嘴滑舌。”李北殷微微一愣,随即挠头道:“我没有。”澹台仪瞧着他滑稽,捂唇轻笑道:“我去别家别户寻了些食物,我们总不能饿死在这里。”

说罢两人一齐走进屋内,澹台仪寻了些薄饼和村户囤积的青菜,随即用炼阳手将柴火焚灼,起灶做饭,李北殷忙将柴火拿了过去,说道:“你生的这般柔嫩,这些粗活哪里能让你做。”澹台仪柔柔笑道:“我在峨眉学武不精,人又生的愚蠢,就跟着宋嫂一齐做饭,早就已经习惯。”李北殷奇道:“怎么会呢,峨眉掌门将你收为入室弟子,又传以峨眉太羲神功,你太过谦了。”澹台仪抿着嘴角摇头道:“我不是自谦,也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我很早就被送往花山分支,哪里的姐妹都待我不好,我不想学武,也不想杀人,就跟着宋嫂学做菜,掌门常因为这件事骂我,说我没有出息,可我真的只想做个平平凡凡的女子,留在峨眉山能看看日出日落,云海翻滚,我就满足了。”

李北殷想起峨眉大弟子武金简为人奸险怀妒,叹道:“一定是你大师姐待你不好。”澹台仪温柔的摇摇头,说道:“大师姐待我很好,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后山放风筝,被夹在树上,我见风筝没了就又哭又闹,大师姐当时很疼我,就爬到树上去帮我取风筝,接过摔在地上,差点连命都没了。只是后来大家都长大了,想的事情跟以前不一样了………”李北殷心中一软,道:“曾婆婆和石姑娘都说我是世上最笨的人,别人害了我我还记着别人的好,原来不止我一个……”澹台仪觉着他话说的有歧义,脸色微红,随即转身洗菜做饭。

一阵过后,澹台仪将一盘青菜捧着走来,笑道:“我饭菜做的不好吃,大师姐常说我做的是猪食,你别见怪。”李北殷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放入口中,只觉得清香四溢,唇齿留香,只是似乎盐巴撒的太多了些,一阵齁咸,嘴上却惊道:“这么好吃会是猪食!那我平时吃的不都是猪屎吗?”澹台仪被他逗得呵呵发笑,忙柔声道:“哎呀,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干嘛呀。”李北殷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埋头吃饭,一边偷偷向澹台仪瞄去,心道:“澹台姑娘生的这般美丽,又生的这般温柔,能娶了她做媳妇,真是比当皇帝都令人动心。可她偏偏又是峨眉弟子,不能婚娶,不知要让天下男人们伤心成什么样子。”澹台仪见李北殷眼神一直偷瞄自己,脸色微红,用筷子轻击菜盘,笑道:“好好吃饭,不要偷看我。”随即漏出一个发自心底的灿烂笑容,这一笑却仿佛昆仑山上的雪莲盛开一般,千年一遇,娇媚而清沐,一双清媚玉眼似是孩童一般纯洁无瑕,那分明是世间寻不到的净土,是道经里才有的无暇。

李北殷嘴里饭菜都不上咽,就这么痴痴望去,澹台仪低头吃饭却没看到,随即她低声问道:“小官人,我菜做的不好吃,你别见怪。”李北殷忙道:“嘿!哪里不好吃了,我饿的很,你如果不吃我可全抢走吃了。”澹台仪脸上一喜,惊笑道:“你真觉得好吃?那你全吃了吧,我吃不下了。”李北殷定定点点头,拿起一盘菜埋头狼吞虎咽,澹台仪看着心里一阵温软,眼神也微微露出喜色。

用过饭后,两人便想着出去走走,李北殷伤势未愈,昨日为救人耗尽了内力,澹台仪不放心他一人离去,也便随着他走出房门,在街上游荡。四周一片荒芜,原本远离尘世,安宁祥和自得其乐的村落一夜之间沦为泥浆荒野,李北殷走在村道上一阵沉吟道:“世人都说红尘纷乱,若能觅得一处良居隐居,便是人生之幸。只是即使躲到世外桃源,也难免会有天灾**,到底何处安宁。”澹台仪见他苦叹连连,柔声道:“世间哪得双全法。”随即她柔声道:“你还是如小时候一样,多愁善感的。”

滚滚泥浆将一处村落尽数淹没,大批村民已经落荒而逃,为数不多的老弱病残逃走不及,便被泥浆席卷,尸骨无存,一时间天地间空寂无声,只有万古长吹的北风呼啸,两人立在一条半浑浊半清澈的溪边,久久不语。随即澹台仪问道:“小官人,你将来有何打算,你还要…还要回麒麟教吗?”

李北殷叹了口气,道:“我一定要回去,婆婆和圣女为我化解了身上的九襄真气,又举我做了教主,我不能辜负她们的一片苦心。教中现在分裂,正道十二派联军即将围攻曲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麒麟教就这么覆灭。”

澹台仪柔声道:“小官人,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你别生气。麒麟教终归被正道和朝廷定性为魔教,它迟早都要难逃厄运的,我怕…我怕到时候你也会。”

李北殷见她思虑忧伤,抿嘴笑道:“澹台,你与我是童年好友,历经生死,又这般待我好,哪里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其实你知道吗?正道和麒麟教原本净水不敢河水,都是因为那个伤了我沈爷爷和段教主的黑衣人从中挑拨,才使得麒麟教在江湖上名声一落千丈,与正道结怨,这个人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澹台仪摇摇头,幽幽道:“小官人,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李北殷一惊,柔声道:“什么意思。”澹台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色,随即柔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胡说的……小官人,如果你回到麒麟教做了教主,那不就回不到北宗了?”李北殷长长叹气,忧思道:“这是我最难以放下的事情,沈爷爷对我有养育之恩,段教主对我有再造之义,我夹在其中,有时候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不是个精明果断的人,做不了决断,可我能做的就是不枉费现在一身武功,就是踏遍神州,周游四海,我也要把那个做乱武林的大恶人揪出来!化解干戈!”

澹台仪看着他一身壮怀激烈,柔柔笑着。李北殷动情道:“你还记得嘛,小时候在峨眉山,那时候我身中九襄真气之苦,整天闷闷不乐,是你告诉我一句话,你说‘人活着,总要有个微不足道的念头,才算活的不枉此生’,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澹台仪惊喜笑起来,眼角却蒙起泪花,柔声道:“原来你还记得。”李北殷柔声道:“我当然记得!你说的每一句,我从来没忘记,我记得那时候你背经给我,我还把你弄哭了。”澹台仪破涕为笑,柔声道:“还说呢,都是你啦。”李北殷望着她如玉的容颜,低声说道:“没想到我离开十年,你以为死了,就哭了十年,还为我祈祷。”澹台仪一惊,说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旋即她想起李北殷留着的那一捧白绢,低头红着脸柔声道:“那天在曲靖破庙,你……”李北殷歉笑说道:“那天我就在破庙里,你和贝师姐的话,我都听到了。”

澹台仪登时玉面生霞,若剔透红玉一般,转向一侧,难得的柔声埋怨道:“那…那我在佛前祈祷的时候说的话……”李北殷吸了口气,抿着嘴角点点头道:“我都看到了,很感动。”澹台仪羞红了脸,一双清媚双眼玉波流动,低着头一言不发。李北殷将她身子转过来,说道:“你待我这般好,如果我在曲靖分坛一役后有命活下来,我一定倾尽毕生之力,为你做每一件你想做的事,来报答你。”澹台仪抬眼看去,摇摇头道:“我终归是峨眉弟子,早晚要落发为尼,出家人讲究清静无为。我向普贤菩萨许愿,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现在愿望达成了,我没有别的心愿。”李北殷听她说自己终将出家,忙道:“澹台,你真的愿意就这样清苦一生吗?”

澹台仪苦笑着摇摇头柔声道:“许多事不是我愿意不愿意,而是应该不应该。四师姐说过,如果她有一日遇到自己心仪的人,她会毫不犹豫的放下现在拥有的一切,随他而去。可我不能,我做不到那么洒脱,师傅对我有养育之恩,峨眉是我的家,我离不开。何况……”

李北殷忙问道:“何况什么。”

澹台仪眼底含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向前走去,李北殷有些失落的跟在她身后,两人在清风白水间慢慢踱着步子,都没说话。

澹台仪转身向村落中走去,侧着身子幽幽道:“若你不是魔教教主,若我不是峨眉弟子………”随即她淡淡远去,玉影飘摇,似是天际玉女神迹一闪而过,转眼离去。

李北殷站在河岸一阵失神,心中一震,心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魔教教主,峨眉弟子…难道她是在……”他忙抬眼看去,人影已经离去,他望着水中倒影一言不发,心中早已掀起骇浪滔天,心道:“不可能啊,我们才重逢这么短的时日,她怎么会……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现在还是所谓魔教妖孽,哪里比的上沈同光对她……”旋即他摇摇头,低声道:“不可以,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她青灯苦佛的过一辈子,在山上受她师姐妹的欺负,她那么善良温柔的一个人,一定斗不过她师姐妹的。”旋即他又心里一阵嘀咕,心道:“当初元秀为了马仲青与我决裂,小妹向我表白心迹,我都没像今天这么慌张过,把事情想清楚过,决断明快过,可是在澹台仪身边,我竟如此舍不得让她离去,到底是为什么。”

澹台仪离去,他顿感心烦意乱,再无方才那般清明通透,他怒而一道剑指刺向水面,激的白水激荡,水波潋滟,清水与泥水活在一起,浑浊不堪,一如他心中,什么都看不明白。

夜里,澹台仪正在收拾碗筷,见李北殷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心中一阵黯然,泪水顺着她如玉的容颜滴在胸前衣襟上,随即收回心神,把碗筷放下,提着剑向外走去。

李北殷站在院中,望月发呆,心道:“明日就要启程离开了,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她也一样,正魔殊途,再美好的缘分也有缘尽的一天。我终于明白沈爷爷在我爹死后为何那么痛苦,就算他练成了世上第一等的神功,面对这种无形的牢笼,也根本无从用龙门掌去打破它。”

澹台仪提着金顶剑,从后面悠悠走来,柔声道:“小官人。”李北殷转过头去,金带飘零,看着她手中拎着金顶剑,忙问道:“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澹台仪眼底含泪,低着头不让他看到,低声道:“我要走了,我还要赶回去,与掌教她们汇合。”李北殷惊道:“可……可现在已经入夜,明早再走也无妨。”澹台仪摇摇头,道:“小官人,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我怕再留在这里,会出事。”李北殷奇道:“出事?你身上不舒服嘛?”澹台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倒宁可是身上出事,而不是……”她欲言又止,随即向外走去,李北殷忙跟了上去,说道:“我……我送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口,明月高悬,轻柔的月光辐照万物,澹台仪将浣洗干净的白衣穿在身上,头梳白玉冠,腰间系着一口鎏金剑柄的金顶剑,在月下如同玉砌,真如太阴仙子般仿佛随风飘去。她转身柔柔笑道:“小官人,你伤已经好了,我也不用再担心你,我……这就回去了,我怕掌教她们会担心。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轻轻转身离去,一阵清风芳香卷入李长仪口鼻,令他倍感神清气爽,心底却仍是一片黯然,他脑中忽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走。李北殷仍快步上前,说道:“我不想你走。”

明月下一片寂静,声音在山谷回荡,澹台仪的身子微微发颤,用手捂住嘴唇,生怕把哭声从唇齿间泄出,她稍缓心神,并不回头,道:“小官人,我不能留下,我白天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清楚。”李北殷上前将她剑柄拉住,连连叹气道:“我…我知道,可我与你相处几日,只觉得在你身边,我能想明白许多事情,心里一片安宁,只是我们再见的时候,只怕……”澹台仪柔柔笑道:“没事,我不在乎正魔之见,我只在乎你的生死。即便我不存着正魔之别,可我所处的环境容不得我这般任性这般想。如此,我们还是不能结伴而行,你有你的魔教大业,我也要回到峨眉苦修十年,光大峨眉。若是曲靖再见,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罢她不再犹豫,低着头在清风明月间飘然远去,再也没回头。李北殷站在原地怅然若失,低声道:“我只是不愿意她做她不喜欢的事,难道这也分正魔之见吗?”

明月下玉人远去,李北殷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语,也不曾离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