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玉女空叹忆长思下
法蒂彻幽幽叹道:“他内力深厚,意志坚定的很,一丝都不肯瞅我,只是温温和和的帮我把衣服穿上。我气的泪如雨下,当即拿出一把匕首,说‘你若是不要我不理我,我便死在你面前好了,省的我每天想着你念着你,受这相思之苦’,说着就在脖颈上轻轻一划,血液顺着刀身流了下来。”
李北殷定睛看去,见法蒂彻光滑如玉的脖颈之上,正有一道细不可见的肉色浅纹,旁人哪里会知,那正是法蒂彻一生最爱。
法蒂彻接着说道:“他……他第一次发了那么大的火,一掌把我手里的匕首打的粉碎,又是替我止血又是替我擦药,生怕留下伤疤。他骂我,骂我为什么这么伤害自己,不懂自怜。我越发觉着委屈,就哭着问他‘你明明那般宝贝我,喜欢我,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相守’。他就站起身来,背对着我,说‘我是本教的教主,别的教众可以破戒,可以成婚,我大度能容,也可以宽恕原谅了他们。可我自己偏偏不能这么做。’他便离去了,再也没有回到那座小庐。我在那里等了一天又一天,却再也没等到他。”
“那之后回到教中,我要见他之时,他每每都避之不见。我知他心里难过,也不强求,便写信给他,却没有一封回信。我知道他是个有大志之人,不愿被儿女情长分心;我知他有夺天下武功第一的壮志,要保着童阳之身练功,我与他相守,怕是一生都等不到一纸婚约,不会有一个孩子。可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想陪在他身边,一直伴着他,仿佛就已经足够了,至于男女之乐,世间俗成,我不在乎。”
李北殷听着出神,说道:“婶婶深情,想必段教主心中清楚得很,可正因如此,他才不愿婶婶在他身上浪费青春年华,再一再避让。”
法蒂彻柔柔一笑,道:“明发是个至情至性的好儿郎,他话不多,可却待我情深似海。他虽对我避之不见,但却下令教中废除圣女制,给予我极高的地位和身份,让我统帅他麾下‘四使五法’。”
李北殷心道:“唉,段教主对自己对婶婶都太狠心了,谁人都知道麒麟教的圣女是不能成婚嫁人的,段教主是要自己断了对婶婶的念想,也期盼圣女早日寻到如意郎君,忘记了他。”
“虽是如此,我却不愿离他太远,仍是寻着机会去见他,一来二去,他也不再一避再避,顺着我的脾气留在他身边。即便如此,我仍感到我与他之间深深地距离感。直到后来,我们遇到了你的爹娘,素懿妹妹遇到了昆仑派的‘袁太初’,楚征南遇到了天山派的官扶瓴,似乎是受到大家的感染,他对我的感情似乎微微有了变化,我们常常在一起饮酒作乐,相聚满堂。”
“明发向来守戒,不饮酒,有一日却是烦闷不堪,我从未见过他有如此焦躁的时候,就笑问他‘我以为这世间之事,没有你搞不定的,做不来的。到底是为何发愁?’他却理都不理我,径直离开,走到夜深人静的后山,我跟了上去,却见他拿起一壶酒仰面而下,竟被那壶中之酒喝得精光。”
李北殷笑道:“婶婶将段教主说的那般传神,我是想不出有甚么事会让他如此烦闷,竟然破戒饮酒。”
法蒂彻凄惨一笑,随即道:“我再三相问,他都不肯说,我便去问你爹,你爹极难为情,也不肯说,后来还是你娘把你爹哄着,才说出来,原来是皇帝为了诏安麒麟教,赐婚于我与当朝新任高官,段教主知道后勃然大怒,当着使者的面,一掌便把礼帖揉成碎片,把送来的皇帝御赐宝剑揉成铁球,一指碎去。”
李北殷叹道:“这,唉,太难为段教主了,他如此深爱婶婶,却不能相守,如今想将你留在身边,都变得如此艰难,这种心情怕是谁都无法体会的。”
法蒂彻道:“可这毕竟事关朝廷与麒麟教的关系,我知道后便与楚征南及龙鲤使赶了过去,向那使者公公赔罪。好在那使者公公在宫中见得大风大浪多了去了,已是习以为常,只是问我是否愿意嫁到长安,我此时已经没有选择了,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李北殷惊道:“我爹呢,他当时在哪里,为何他不拦着婶婶。”法蒂彻笑道:“你爹当晚与教主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你娘挺着大肚子怎么叫都叫不醒。就算你爹和教主当时都在,都要阻拦,我也不会听他们的,这事关乎我教生死存亡的大事,容不得出岔子。”
李北殷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法蒂彻柔声道:“那以后,我便嫁到了长安,也就是我女儿的爹爹家中。他复姓令狐,单字一个楚。”
李北殷闻言瞠目结舌,忙道:“当朝的吏部尚书,竟是婶婶的相公!是小妹的爹爹?”
法蒂彻点点头,却听令狐小妹冷冷道:“李家哥哥,我没这样的爹爹,你切勿再将我与他牵扯。”
说着松开李北殷的双手,冷冷坐向一边,目光生寒。
李北殷忙道:“小妹别恼,我也不知这其中是何缘由,但我绝对不提了,好不好。”
令狐小妹转过身来,柔柔歉笑,却也不再言说。李北殷问道:“婶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嫁到长安之后,莫非是令狐楚对你不好吗?你怎么会又回到这里来。”
法蒂彻摇摇头,幽幽叹道:“令狐对我怎会不好,他初初入朝为官,每日忙于政务,却一点都没有冷落于我,早中晚都要抽空回家,与我相见。他似是知道我心中另有其人,但依然极爱护我,喜欢我,这份恩情,我亦不知如何当如何报答他。可是………可是他做了一件让我和女儿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的事情。”
李北殷怒道:“莫非他有负于婶婶?!”
法蒂彻摇头道,“令狐对我一片真心,绝非此事。而是……他亲手杀死了他的父亲,我的公公。”
李北殷闻言大惊失色,忙道:“他……他怎会如此?!”
令狐小妹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意,声音冰寒刺骨,道:“李家哥哥,你现在明白,为何我会如此憎恨这个禽兽,这个畜生了吧。”
法蒂彻似是最不愿提起此事,摇头苦叹,旋即半晌后接着说道:“我家相公复姓令狐,祖上为姬姓,乃是当今武林‘三情宫’的少宫主,他出身显赫的武林世家,却对江湖之事毫不关心,一心求功名。三情宫有本秘书叫做《五阴罗织经》,令狐前人便是以这本秘笈为本,创立了如今北方赫赫有名的三情宫。这本秘笈为前朝时期一名太监所写,其上记载无数阴毒狠辣的武功绝学,权谋篇章,以及本朝建国时一些皇家极不光彩的秘闻,一直是本朝皇帝的心头大患。皇帝对我相公极为赏识看重,但同时也忌惮三情宫珍本宝典,于是向我相公许官,条件是让他交出三情宫那本《五阴罗织经》。”
“我相公是寒门学子,苦读诗书十余年才得以功成名就,鲤跃龙门。如今成就大业的机会摆在眼前,任谁都不肯轻易放弃,他痛苦了许久,还是回到山西三情宫总坛,向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公公索要这本经书。我公公性子极为刚烈,不喜我相公对武学不屑一顾的态度,因此他娶我过门后,也只是我与女儿常常探望公公,相公从未去过,父子二人感情淡薄了,自然不欢而散。”
令狐小妹闻言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用头轻轻在李北殷肩膀上砸着,凄然道:“李家哥哥,我多希望,那一日我不在爷爷府上,也不会看到我爹……我爹用匕首割下了爷爷的头颅,拿走了那本宝典。”
李北殷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把令狐小妹紧紧抱着安慰她,一边难以置信的看向法蒂彻,那法蒂彻已是泪流满面,情难自抑,一丝都不肯再讲下去。
令狐小妹在李北殷颈后开口,冷冷道:“我那年只有七岁,是娘亲和爷爷看着我长大的,可我怎么都想不到,我的父亲会在给爷爷奉茶的时候下毒,我躲在爷爷身后的长椅上一声都不敢出,我生怕我爹会发起狠来,连我一刀杀了。”
李北殷心疼无比的把令狐小妹紧紧揉在胸前,忙说道:“妹妹别说了,别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
令狐小妹冷笑道:“李家哥哥,那一幕,我怕是一生都忘不掉了,他拎着爷爷的头颅,拿着那本书离开………我当时吓极了,我哭着,喊着,摇晃着爷爷的身躯,却只看到碗大的断颈的不断涌出暗红鲜血,把我浇得满身都是。”
法蒂彻失魂落魄,扶着床头,凄然道:“我赶到那里时,公公已经………我看着女儿这个样子,便知道他父亲做了什么,顿感天旋地转,却也知道他爹爹若是知道孩子目睹了一切,或许还会向自己的亲骨肉下手!我便带着孩子逃离了长安,再也没有回去。”
李北殷刚想说话,却觉着肩膀一痛,一湿,怀里令狐小妹的身子起伏着颤抖着。那是她人生中永远无法忘记的噩梦,她银牙轻轻咬着李北殷的肩膀,泪水却早已将他肩膀沾湿。李北殷只觉得心疼极了,忍不住轻轻在她耳边安慰着,一边转头问向法蒂彻,道:“那婶婶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怎么不去寻麒麟教。”
法蒂彻摇摇头道:“我怕令狐楚对孩子不利,便离开长安,来到云南。可当时麒麟教当时已经大乱,明发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后来我才听说明发带着教众在云南一代滥杀无辜,我本是绝不相信的,便带着孩子前去一看究竟。谁知…………竟是真的,段明发当时已经入了魔,杀人无数,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女儿年幼,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被段明发看到,他竟然想我母女二人杀来,要动手杀我。”
李北殷惊了又惊,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段教主武功天下罕逢敌手,内功深厚,怎么可能轻易就走火入魔。”
法蒂彻幽幽道:“当时我母女二人并不知晓,只以为是明发走火入魔,竟然屠杀了四个村庄的人。此时段明发武功修为更胜十年前,我们根本无力反抗,只能闭眼等死。又是女儿忍不住啼哭了一声,那段明发一双麒麟爪赫然停在我面前两寸处,顿时清醒过来。我见他认出了我,也是欢喜不已,但他似是对他当时所犯罪行浑然不知,此时肝肠寸断,几欲自尽,我便拦在他身前,喝道‘你若是要自尽,便一掌打死我吧’。其实我当时心里痛不欲生,我相伴十年的相公毫无人性,十年未见的明发也变得嗜杀入魔,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心想着若是他真要杀,便一起杀死我算了!可我不知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他还是如此宝贝我,爱护我,一丝都不肯伤到我,于是便跪在地上痛哭不止。”
“后来我才知道,明发是被一黑衣人所陷害,他假传北宗沈山崇真人的剑令,说是沈真人约战明发于嵩山顶峰,切磋武学。明发一生嗜武成性,能与沈真人切磋让他欣喜若狂,答应前往。明发一人前往,刚行到古玉林附近,一名武功极为高强的黑衣人向他动手,明发修为奇高,可那黑衣人武艺亦是绝顶一流,两人拆了近百招,那黑衣人忽然使出一招极为诡异的武学,竟然能反弹天下所有武功!明发出手犹如泰山崩塌,北海惊涛,却被反弹回来,重重伤在脑部。那黑衣人不但武功奇诡,而且手里掷出一瓶魔血,全数滴在明发脸上,那魔血如有魔性,窜入他皮肤之中,直蹿脑颅,登时令他脑中如有刀戳剑搅,痛苦不堪。其后段明发只得罢去此行,回到教中修养。可那魔血根本无法炼化,反而令明发频频走火入魔,失去理智,脾性越发暴戾,待他再也无法抗拒之时,已经入魔了………”
李北殷闻言大惊,喝道:“这黑衣人不但伤了段教主,我沈爷爷也是被这黑衣人暗算,至今仍在闭关!”
法蒂彻先是一惊,随即道:“连沈真人都着了这妖人的道?”
李北殷点点头,道:“昔年沈爷爷本欲到我上少林寺求医,谁知这黑衣人半路杀了出来,他所用的武功匪夷所思,似乎是北云州失传已久的绝学‘北斗天河’神功。他伤段教主的手法与沈爷爷一般无二。”
法蒂彻暗探一声,道:“沈真人武功参天,修为造化,想必想必是吉人天相,终有一日能化尽魔血,重出关来。可怜明发……他生前时时刻刻受那魔血影响,几度入魔,才滥杀无辜,我麟教的声名亦是从此一落千丈,背上骂名。”
李北殷怒而捶地,喝道:“实则沈爷爷与段教主最可怜,都是受害者,还要背上这等骂名。这黑衣人却是罪魁祸首,至今依然逍遥法外。”
法蒂彻道:“正是当时女儿一声啼哭,唤醒了教主心中一片清明,压抑魔血。他醒来后忙着回到天方教领域内,但已经无力对抗体内魔血,怕自己再度入魔,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随即令我与素懿妹妹在这古牢下再开凿一处石室,并在地底铸就一尊‘玄铁牢笼’,一根‘混铁锁链’将自己关在石牢里,再也没出来过。我和素懿妹妹怕那黑衣人再找上门来,加害教主,便带领工匠在地牢上层设下机栝,一尊用于引水杀敌,一尊用于日后教主炼化魔血后,离开时用。”
李北殷若有所思道:“难怪,原来那两枚铜环是用来做这使唤的,怪不得凶险万分,可那石室的尸体又是新鲜的,并无多少时日,又当如何解释?这地牢坚固无比,根本无路可走,他又是如何进来的。”
法蒂彻道:“这处古牢原本是天方教旧牢,明发在任时教内清明,宽容开放,便废弃了。那古牢上玄铁阀门,正与铸造‘玄铁牢笼’、‘混铁锁链’材料一样,若无钥匙万难打开。”
李北殷忽然想到,惊道:“可那日便是赫连赤将我扔到地牢内,他却是知道如何解开那阀门。”
法蒂彻也是一阵惊异,随即幽幽道:“原来如此,圣火部密使赫连赤本就是奉命铸造这方牢笼之人,他竟留了后手。北殷你在密室中遇到的死尸,或许就是赫连赤关在牢里的人,也是发现了机栝上的秘密,但被毒雾所伤。”
李北殷闻言,又是想到了现在走散,下落不明的岑元秀,心想她那般爱哭爱闹,胆子又小,会不会困在这地牢里走不出去了,正一个人放声大哭,心里一阵担忧。
法蒂彻叹道:“明发一生英雄,却不成想最后败在小人手上,惨遭算计,这方牢笼竟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李北殷道:“段教主将自己关在铁笼之后,你们没有去看看他吗?”
法蒂彻幽幽道:“自然是有的,但明发后来已是入魔极深,根本无法自拔。他时而在牢笼中日日夜夜,时而魔性大发痛苦挣扎,时而又恢复神智,轻颂诗文,女儿年纪尚轻,我怕伤着她便不让他去见教主,可女儿心地善良,一直哭着要去见她段叔叔,一日偷偷溜了进去,却见………教主已经散了元神,就此西去了……”
李北殷闻言幽叹道:“可怜豪杰心未老,却落得这般下场。”
他随即问道:“既然如此,婶婶又为何留在这里,不肯离去。”
法蒂彻柔声轻叹道:“孩子,你说说,这纷纷乱世,又有哪里比得上这一处牢笼清静无忧呢?世人都活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牢笼中,都拼尽全力去挣扎,到头呢?”
李北殷闻言恍然大悟,连声道:“婶婶看得真是通透。”
法蒂彻微笑摇头,道:“自我送教主到另一间牢房后,便再也没有离去,我觉着这十年若是我能陪在教主身边,他何以活的如此痛苦,还遭奸人暗算,我心里实在愧疚,便想一生留在这里,虽然看不到他,却能让他感觉到我一直陪他,伴他,他或许不再那么寂寞……可我又怕我会有一日心软,又去寻我那心狠手辣,灭绝人性的相公,便对不起女儿,对不起明发,索性………举掌拍断了自己的双腿,好永远断了这份念想。”
李北殷闻言却是又震惊又钦佩,当即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叹道:“有婶婶这份深情在,想必段教主走的时候是安然的。”
法蒂彻惨笑道:“我时常担心,明发走的时候,孤寂一人,黄泉路上是否太寂寞了。”
李北殷微笑道:“婶婶多虑了,段教主生前能有婶婶这样绝世倾城,又胸怀大义,深情厚谊的红颜知己,或许才是他最大的福气。”
他下意识的瞅了眼那面墙壁,幽幽道:“或许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该过去给段教主扫扫墓,替我父亲祭拜一番。”
法蒂彻极是感动,点头道:“好孩子,你去吧,段教主已经死了,再不会伤人了。”
李北殷点点头,随即站起身来,但他体内一阵刺痛,九襄真气隐隐作痛,身子摇晃,面色惨白,靠着令狐小妹扶着才不至于倒下去。
法蒂彻忙问道:“孩子,你体内‘九襄真气’又发作了不是?”
李北殷温温道:“不碍事,不碍事,去见段教主要紧。”
法蒂彻叹道:“若是段教主并未西去,他修为高绝,咱们麟教武功又玄妙无比,或许能替你治愈疗伤。”
李北殷笑道:“曾婆婆总爱说一句‘时也,命也’,我觉着一分不错,人各有命,岂能相强。”
法蒂彻点点头,若有所思,目送李北殷在令狐小妹搀扶下离去,幽幽道:“命也,时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