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高山流水
作者:苏木里      更新:2019-09-24 01:10      字数:5257

第271节

《流水》八段,第一段、长江万里;第二段、一派千浔;第三段、汪洋注海;第四段、缥缈澄江;第五段、就下朝宗;第六段、古今昼夜;第七段、汩汩东流;第八段、乐在智人。

一曲完毕,一片寂静。我一笑,知道自己这一次真的是出尽了风头。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想,如果在染泶大婚的那一天,我没有弹奏这首曲子的话,我是不是就不会走到穷途末路的那一步?如果我没有弹奏这首曲子,是不是我就不用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也不用被人用那般残酷到想死都不能的代价来惩罚我的任性以及幼稚?

“好曲!”不知道是谁大声的叫喊了出来,激动之情,使得他完全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有样的人。

其余的人,也都在符合。

其实,也有人想要看她出丑。这个即使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出尽了风头的女子。在很久之前,他们就想到,这个人会成为真正的后宫之主,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竟然等了这么久。

现在,一袭白裙加身,如若圣旨颁布,从今天开始,她就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她的一切,来得太过幸运,太过容易,让人想要不妒忌都难。如若是在之前,她的手还未受伤之前,别人会佩服她的琴艺出众,但在手受伤之后,她几乎是废人。要长相没长相,要态度没态度——哪个妃子对自己的夫君冷冷淡淡,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至于那些传闻,譬如说永生河的秘密的解开与她有着莫大的关系,但谁相信?证据呢?

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那些琴曲,无论哪一首都是旷世佳作,早已让他们对穆侍屏这个人有着神一样的崇拜。

然而,混迹官场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易的相信?尤其是对自己不利和没用的流言蜚语。再说,相信本来就是一件对他们不利的事情。他们如何会去相信?……好吧,退一万步来说,当初她是救了君上。但是,即使她不救,多的是人救……呃,他们知道这么想有点过分,但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可是,这一曲,又是如此的旷世!让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好……

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她再度弹琴,证明受过的伤已经好了。忧愁的是,这本来就不多的荣光风光都会被她一个人抢去。

他们在想这些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主角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明白。因为,她表现得真的是十分的明显。只是,那些人十分的忙碌,根本就没空看。

“真是绝曲阿!音现重峦,飞扬飘渺,巍然高古,境入神化,有君子落落之风、仁者坦荡之骨,具澹泊宁远之志、境入神化之趣。也有洋洋洒洒,如行云流水,滴沥之空灵、惊涛之澎湃,变化万千之象,尽在其中。涵濡万物,奔腾不回之神态在其中阿!”说话的人是国子监的祭酒刘博,从三品,掌训导之政,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

“是阿!斯调飞扬飘缈,息心静听,严然有层峦叠巘,琼崖瑶岛之思。”随即符合的乃是太学的从四品大学士,善音律与鼓琴,“前八段,其意巍巍洋洋不可拟测者也。而且,穆侍屏琴艺非凡,琴曲之间,停顿得宜,气韵自然流畅,抑扬高下,意味无穷,指下节奏,良非易易。如入穹岩深谷宛然千峰竞秀。后八段,万壑争流,巍巍洋洋不可拟测。又恍若山阴道上,水流花放,百鸟合鸣,令人应接不暇,抑何意旨之深哉。”

“如梁学士所言,此曲前后十八段,格局特色。表达不同,但衔接恰宜,丝毫不觉突兀。”说话的是位于左侧首桌的一个白须老人,慈眉善目,但道行深一点的都知道,这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官职太保,正一品。平日里,很多时候,他都以年老体迈等等缘由借故不上朝。但在关键的时刻,就如同狐狸一样,立刻的蹦了出来,及时找到安全以及对自己有利的地方站着。虽然很讨厌——尤其是染谦十分的讨厌他,大概是同类相斥吧!但因为他的立场不鲜明,如同墙头草,因此染羽没有将他列入花家事件后要“告老还乡”名单中的一人。

“就如靳老所说,前八段巍峨雄伟如若高山,层峦叠巘。但山固巍然,让人不禁想到极乐世界之中的仙山,但却让人也起了云雾缭绕,飘忽无定、飘渺之感。而后八段,如潺潺之水,一滚、一拂;一绰、注(弹奏的指法),都拨动着人心。如若志在流水,智者乐水。”

“志在流水?智者乐水?”靳老习惯性的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沉默的思考了一会儿,颔首道,“的确如此。起初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继而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第三,息心静听,愉悦之情油然而生。而后,其韵扬扬悠悠,俨若行云流水。再就是连续出现“猛滚、慢拂”的流水之声,并在其上方又奏出一个递升递降的音调,两者巧妙的结合,真似‘极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象。息心静听,宛然坐危舟过巫峡,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几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矣。’然而,曲调先降后升,音势大减,恰如‘轻舟已过,势就倘佯,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最后,变化再现了前面如歌的旋律,稍快而有力的琴声,曲调充满热情。末了,流水之声复起,令人回味。使人们沉浸于‘洋洋乎,诚古调之希声者乎’之余感之中。”

“阿……”

“不愧是靳老!”

“吾等真是惭愧!靳老一听就将琴曲的真意听出,并表达得如此详细,让吾等着实好生的佩服。”

“嗯,今日终于长了见识,多谢靳老。”

“……”

原本的沉默。被这一首曲子打破,曲子之后的沉默,由听曲的人打破。

众人的热情,让原本的沉默冷持的气氛顿时热闹了起来。就恍若,原本安宁祥静的世界,以朝阳初升为契机,被人们撕裂。变得浮华浮夸,喧嚣不已。

“……”我表示沉默,真不知道,他们只不过听了一遍,就能知道这么多?好歹,这也是俞伯牙的得意名作,又经过后世乱七八糟的修改,竟然如此轻易的听出所有?而且,他们说这么多不累吗?不腻吗?不烦吗?……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个弹琴者都不知道这首曲子里表达的全部,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我不否认,我最近越来越好奇了。

但是,我更会质疑,我会为了区区的好奇心让自己招惹上最为讨厌的麻烦!

对染泶说了一句“新欢快乐”,而后安安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看着那些人评来论去。他们好多说的是文言,听起来没有难度,却十分的生涩。但从他们那自然而然的口吻态度中不难看出,他们对于这些话题,十分的擅长文言。

或者说,就是因为在这种场合,才会使用生涩古僻的文言,这样才会彰显他们的才学,才能显露他们的学识,才能展现他们的渊博,才能……

“你再一次让我惊叹。”说话人是染谦,从口吻表情得出,这一句话是这只老狐狸的真心话。

“多谢母亲,泶儿很喜欢。”染泶道。

“……”

我再一次被噎住,如果不是我确定染泶和我没有什么矛盾,我会以为他是存心在给我添堵。

染泶没有说话,只是高深莫测的看着她。

这一首曲子,空灵清旷,充满了灵气,飘渺之情,澎湃之意,高山流水无一不展现在面前。

本来是一首十分好的曲子,用在这种场合也十分的合适。但是,染羽似乎听见了,曲调之中,那种如同亘古般长久的寂寞。

一个人的寂寞。

“敢问穆侍屏,此曲何名?”粱学士鼓着胆子问,其余人也仰颈聆听,都在期盼着答案。

古书记载言:……牙移情,巉岩而感及洞涌,此高山流水之所以千古也,人谓其学琴成连,如病如痴,宜乎知我者希耳。

为音乐如此如醉的人,古今以来,多少人尔?我不得不佩服他们,佩服整个朱焰国,几首琴曲就能够将他们俘虏,就能够得到他们的信任,是不是太便宜了?

我知道,不能用自己的观念去撺掇别人的思想,去理解别人的信仰。但是……

真的……真的太便宜了!他们太便宜我这个骗子了。

我只不过会弹琴,在刻意为之下,琴艺很好而已。

我只不过记性好,家里有人喜欢这些曲子,听久了就将旋律记下,而后弹出。说起来,这并非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就如同,不认识字的人,在听一首歌听久了,自然而然的懂得如此唱这首歌。

我,就是如此。

在将至弹通顺之后,再去琢磨一些技巧和细节,虽然花费了许多时间和心血,虽然总是在躲躲藏藏的练习,但也改变不了我是一个骗子的事实。

迄今为止,我弹奏的曲子,好几十曲,无一不是抄袭别人的。只不过,他们不知道,因而认为是我所出的……

“此曲名为《高山流水》。”我有些怅然道。

“高山流水……嗯,果然,题与容相宜。两两相适,两厢合宜阿……”

“敢问穆侍屏,您如何谱写出此曲的?下官惭愧,自幼酷爱音律,虽然善于鼓琴,但无论怎么尝试,都写不出让自己真正满意的曲子。尤其是在听闻穆侍屏所出的曲子之后,更是如此。”一个二品官装扮的人说。

“……”我感觉,是遇上了新闻媒体,如若不尽快处理的话,招致的后果就是放虎归山,苍蝇闻到烂肉一样。我想了想,道,“为君千载作知者,仅此一句出发,做一曲高山流水。”顿了声,在他们要开口之前,抢先道,“诸位,今日是泶儿的大婚,不太适合多问。如诸位想要与本宫切磋,不妨改日。”

“……”众人沉默。

一些人在笑话问话的人狗改不了吃屎,就算是酷爱音律,也要分分场合。竟然将主角晾在一边,真是不知道是为了琴曲音律不惜一切,还是愚笨没有常识。

还有一些人在感叹惋惜。今日好不容易能够再次听到被誉为音律之神的穆侍屏的亲手演奏,但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就不得不打断。……什么?改日?呵,开什么玩笑。是人都知道,穆侍屏一向身居深宫,比大家闺秀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非是规矩不允许,而是她自身不想出来。而且,她脾性怪异,君上又没有任何不满的意思。想要以种种理由邀请她出席什么宴会之类的,那是绝不可能的!由此,他们都扼腕叹息。

“不好意思,似乎抢了你的风头。”我十分诚恳的对染泶致歉。

“母亲出现的时候,一向都是如此。泶儿还害怕你不抢风头呢!”染泶笑道。

“……”母亲……他叫上瘾了?!

母亲……

染泶自幼丧母,甚至可以说是他杀了他的母亲。但是,那又如何?他有一个十分疼爱他的、愿意为他去死奶娘——虽说不能取代母亲的存在,但却比母亲还重要。他度过了十八年孤独寂寞、艰辛痛苦的日子,但终于苦尽甘来。如若堕落之凤凰,涅槃重生了。

我并非是讨厌染泶如此叫我,只是每当他这么叫我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想拔腿就跑的冲动。

我深爱着我的母亲,这种爱情,甚至是连对尚安的爱情都无法比拟。

有人可能会说,我自相矛盾了。对母亲的爱是亲情,对尚安的爱是爱情,两者根本就不同,又如何能够比较?

但,不是的。

我对尚安的爱,是先由亲情到爱情,对母亲是先由亲情到爱情。两者殊途,但同归。所以,尚安的离开让我悲伤不已,痛苦不已,虽然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那之后的平静似乎在彰显着我的世界的破裂。而母亲的病逝,无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选择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知道,无论是母亲,还是抛弃我离开的尚安,都不希望我这样。后来回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只是,在看到母亲永远的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心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了这个想法。

我,是一个任性十足的人,这一点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所以,对于自己做出完全只顾自己的意愿,不理会别人的想法的行为,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我一直都在固执着要“做自己”,母亲也一直都支持我的这种行为,间接的让我成了一个无比任性的人。我没有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好,而身为唯二能够影响我的决定与意志的人——母亲与尚安——也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因而,潜意识里面就铸就了我的这种想法……

“……泶儿?”染谦疑惑的看着发呆的染泶,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染泶回过神来,方才感觉到温柔的一丝不耐烦。不,是厌恶。那样的神情,让他的心纠在了一起。为什么她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像是不经意,又像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怎么,谦叔?”

“老丞相贺礼。”染谦。

“噢!”

最先呈递合理的宾客是甘老丞相。因为甘沝主动请缨去了灾区,现在就由他代表他自己以及他女儿,现任丞相甘沝前来贺寿。

老丞相神采奕奕,容光满面,不难看出,他过得相当的好。

许多人都羡慕他,以为生了个女儿,哪怕是第一才女,也只能嫁给别人做儿媳妇,一辈子依附夫家,最多不过是名声在外而已。但是,谁家能够容忍自己的媳妇名声在外?哪怕是美名。更不能容忍,媳妇儿的名声比儿子还大。因此,出嫁之后,谁都会不得不收敛许多。

甘老丞相的礼物有两份,一份是他自己的,一份的甘沝的。他自己的是一副书法,洋洋洒洒的四个字,苍劲有力,如若松柏,也如若清风。俊逸之间带着不容冒犯的荣威,天生一般的尊贵之间包含着若风的潇洒与自如。

“宁静致远……”染泶看着画中之字,随即一笑,“多谢老丞相的教诲,本王子会铭记于心。”

甘老丞相一笑,也不管其余人询问和疑惑的目光,随即入座。

甘沝的礼物简单了许多,却十分的动人。那是一份万民书。

甘沝在灾区治理有方,深受灾民的信赖。于是,在她请求灾民为王子殿下婚礼写下祝福时,那些人都二话不说,在长长的奏折之中写下自己的祝福,签下自己的名字。

染泶手有些颤抖,感觉眼镜竟然有点湿润。他转身,将那份礼物递给染羽。

染羽看后,眸子里闪过深沉,之后是点点如星火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