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乔家手工面馆，八张餐桌中有三张已经坐了客人。乔青羽把书包丢进收银台，去后厨洗了个手，系上围裙，然后端起乔陆生刚出炉的炝炒大白菜。

“等爸爸炒完下一个菜，就给你煮碗牛肉面，”乔陆生拿起手边的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你吃完就回家写作业。”

乔青羽朝外面瞄了眼：“爸，又来客人了，先别管我了。”

她把炝炒大白菜端放到4号餐桌上，转身，热情地给新进来的一个老太太拉开椅子：“这边坐，大娘，我先给您倒杯热开水！菜单在这里，墙上也有，墙上的字比较大，您先自己看看！”

说完，她来了个快速回转身，麻利地从收银台处端起两杯热水走到老太太身旁，见她还站着，没坐。

“大娘，您坐吧！”乔青羽把水杯放在桌子上。

“小姑娘，你们店里能外送吗？”老太太问，“我老伴下不了床，子女不在身边，有时我不在家，他想吃面，自己又不能出来买……”

乔家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外送。为了省钱，乔家夫妇一个外人都没雇。乔陆生负责买菜配菜和主厨，李芳好则包揽了服务员、洗碗工等全部的活儿。店面虽小，事情却一件都不少，乔陆生和李芳好已经是超负荷运行了。

见乔青羽面露为难之色，老太太便问：“不能送啊？”

“店里实在没有人手……”

老太太点点头，深凹在眼眶里的浑浊双眼显得非常失望。她个子瘦小，满脸沟壑，拖着伛偻的后背，步伐蹒跚。乔青羽目送她出去的背影，吃惊地看到她在出门时径直撞上了摆在门口的煤饼炉，煤饼炉上装着小半锅白粥的铝锅一下子翻倒在了马路上。

“大娘，您小心点，”乔青羽一个箭步冲向前去，“没事吧？”

老大娘颤颤巍巍说对不起。

“多年白内障了，现在走路上什么都看不清，”老大娘叹了口气，“哎，我这个遭老太婆也待在家里算了……”

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打开，里面有两三张二十到五十的纸币。

“我赔……”

乔青羽连忙抢过信封，照原样叠好，二话不说塞进老太太的口袋里。

“大娘，您家住哪里呀？”

她觉得虽然店里没人手，但她可以作为跑腿，专门给这对孤苦伶仃的老人送饭。

老太太紧握她的手，感激地报上了自己家的门牌。

“周一到周五的早上和中午恐怕不行，”乔青羽说，“早上来不及，中午我在学校，但是晚上可以，您提前打电话过来，我给您送过去。”

想到自己的砖头手机，乔青羽报上了李芳好的手机号码。

如乔青羽所料，李芳好对她的擅自决定好一顿责备。

“那个老太太，来店里两三次了，每次就点一碗十块钱都不到的素面，给老伴也就带一碗稀饭，不然怎么边上的店没有一家愿意送？那是因为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在店里多卖掉一碗面！也比给他们送餐来得划算！”

没等乔青羽开口反驳，李芳好又打开了机关枪：“天天赖在店里做这些没用的事情，早知道你那么喜欢开面店，还花那么多精力送你进寰二中？我看你根本没把心思花在学习上！给你钱就拿去剪头发，手机弄坏，书包弄坏，从开学到现在，你做过一件好事？爸妈每天在店里那么辛苦，不就是为了养你们姐弟两个？你还不争气，我被你气死算了！”

乔青羽默默地盯着乔陆生手下热气腾腾的锅子，咬紧下唇，一声不吭。

噼里啪啦一顿，李芳好在围裙上抹了把手，端起刚出锅的牛肉面，从后厨闪了出去。乔陆生掀开乔青羽身边煮面的钢筋锅，滚烫的蒸汽冒出，乔青羽眼前一片模糊。

“今天宽面卖得好，青羽，给你下个细面吧！”那边乔陆生边说边抓起一把面丢进钢筋锅里。

“爸，我不饿。”

“啊？”转身往锅里倒油的乔陆生心不在焉。

“我不吃了。”

乔青羽说完，去收银台拿上书包，不顾李芳好在她身后的呼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乔家手工面馆。

沿着店门口的连运路一直往北走到与桂花岗大桥的交叉口，可以看见一家大型网吧。乔青羽在网吧门口停下了。

走出店门时她计划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网吧给陈若已留言，可网吧门口几个穿花裤衩的抽烟的社会青年使她恢复了一些理智。她踌躇了会儿，直到发现一个社会青年不断地对她眨眼，便吓得赶紧跑开了。

心中的怒气无处发泄，她漫无目的地沿着运河边沿走，看到小石子就踢进运河。正值晚饭时间，经过的每幢楼都飘来了菜香。乔青羽摸着咕咕叫了好几声的肚子，在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卸下肩上沉重又可笑的书包。

她想到自己什么都没说就跑了出来，手机又坏了，父母根本联系不上自己。幻想父母忙碌又焦急的样子，她心里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她不服地想，“从小到大都很认真学习，从不结交乱七八糟的朋友，从不主动开口问父母要东西……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满意？只知道担心我的学习，学习，我在学校里过得开不开心根本就无所谓！”

想着，她狠狠地跺了跺脚。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坐着，想着万一李芳好怒气冲冲找过来了，她该怎么面对。河对岸是新建的“古城休闲区”，也就是几排崭新的黑瓦白墙房子，大多是中高档餐馆。入夜，对岸的休闲区华灯初上，运河平静的水面因通红的晚霞而莹莹生辉。乔青羽被面前的景色吸引，渐渐地放松下来。

直到天色全黑。

初秋的晚风让穿着短袖的乔青羽感觉到了一丝凉意。她拎着书包，站起身，几番斗争后仍旧决定去店里吃晚饭。

转过身借着路灯，她看清离自己最近的那幢楼是39幢——就是她答应给送外卖的那位老太太住的楼。朝阳新村的布局狭长却方正，沿着任意一条小道，最多拐两个直角弯，都能找到出小区的门。乔青羽决定走39幢前面的这条小道再转弯出小区，因为这是离乔家手工面馆最近的路。

她重新背上书包，经过39幢时，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老太太的门牌号：三单元405室。一路找到三单元，她稍稍靠近，借着路灯确认单元信息。

就在这时，一个空酒瓶从天而降，啪地在她脚下摔成碎片。

她被吓到了——酒瓶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掉下的。等回过神，她听到面前的楼道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尖锐的叫骂。

“偷我钱去买酒，我打死你，”那女人的声音凄厉而绝望，“打死你……”

很快，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醉汉出现在楼梯角，而他身后，跟着一个拿鸡毛掸子的凶神恶煞的女人。两人经过乔青羽身边时，女人转头看了乔青羽一眼，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了句“还好没砸到人”，又追着醉汉前去，嘴里叫骂着：“我每天挣钱存起来给沐沐读大学用的，你竟然拿去赌博买酒，我跟你同归于尽算了！”

“沐沐”两个字让乔青羽心里一惊。

她很快就证实了自己的疑虑。没走多远，在路口拐弯处，她看到了身穿一袭白裙的王沐沐。白裙外面的薄纱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荧光。她从来不知道穿上白色轻纱连衣裙的王沐沐美得这么梦幻，也从来没见过王沐沐有过如此冰冷决绝的表情——在王沐沐身后，不到一米远的地方，那个疯子般披头散发的女人气喘吁吁地揪着醉汉的衣领，一边紧紧跟随王沐沐疾行的步伐，一边骂骂咧咧。

乔青羽闪进身旁黑暗的楼道里，看着冰雪般的王沐沐高昂着头，目不转睛地从自己面前飘过。

像是窥探到了王沐沐最深的秘密一般，乔青羽心里很是不安。

当然也有震惊——她绝对想象不到王沐沐的家庭会这么得……不堪和落魄。爸爸是酒鬼赌鬼，妈妈被生活逼上绝路，蓬头垢面如疯子一般。而乔青羽认识的王沐沐，在寰二中受众人仰慕的校花王沐沐，善良纯美就像是从来没见过世间尘埃的仙子一般，很难让人相信她竟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当然还有，同情。

然而，从王沐沐仿佛想要摆脱父母的飞快脚步和浑身透露出的厌恶来看，她肯定非常讨厌乔青羽的同情。

“如果是我，”乔青羽想，“我也会讨厌一直欣赏我的人突然拿同情的眼光来看待我。”

所以她决定，就当自己并没有撞见王沐沐父母。

不知为何，走进店门时，看到在后厨忙着洗碗的李芳好和仍在给客人煮面的乔陆生，乔青羽觉得爸爸妈妈顺眼多了。

“妈，我来了，”她说，“我饿了。”

“让你爸给你煮碗面。”李芳好说，头也没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乔青羽方才那短暂的离家出走。

“好~”乔青羽给李芳好揉肩着，“妈你累了吧？”

“痒，大点力，”李芳好说，仍旧低着头，“那两个老人家，你想送就去送，但是说定了，就送这么一户，别的你再敢乱接……”

“我不敢，不敢了，”乔青羽嬉笑着，“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李芳好白了她一眼：“就知道捣乱！少不更事！”

捣乱吗？乔青羽吐了吐舌头。也许吧，只是送餐虽然麻烦，但她仍坚定地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她也许是个很好说服的人，但一旦她形成自己的判断，就很难改变了。

况且，这件事虽小，却是她自己主动争取来的。她只觉得开心。